紫宸殿内,晨光透过精致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后初霁的清新,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
花予安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小的绣花针,却久久未能落下。目光虽停留在绷紧的绢面上,心神却有些飘忽。自那日书房雷雨中的意外后,她与云辞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薄冰般的平静似乎被打破了。他指尖的温度,他胸膛的心跳,他环住她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以及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别动”……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扰得她心绪不宁。
青黛在一旁整理着妆奁,时不时偷偷觑一眼自家主子,见她神思不属,心下明了,却也不敢点破,只寻了些闲话来说:“公主,您瞧这天气多好,院里的兰草经过那场雨,精神头更足了。墨离侍卫今早还帮着花匠挪动了一盆被风吹歪的呢,倒是难得见他做这些……”
她絮絮叨叨,试图分散花予安的注意力。正说着,殿外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青黛立刻噤声,与花予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云辞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今日未着太子常服,反而是一身较为闲适的月白云纹绉纱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肃穆,多了几分清贵公子的儒雅。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扫视殿内,最终落在花予安身上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洞察一切的深邃。
他的手中,托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雕花食盒。
“殿下。”花予安放下绣针,起身敛衽行礼。目光掠过他手中的食盒,心中掠过一丝讶异。
“不必多礼。”云辞步入殿内,声音较往日平和。他将食盒置于窗边的梨花木小几上,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随意。“前日偶得一些南诏进贡的‘紫玉凝香糕’,用料稀罕,制作也繁琐。想着你或许未曾尝过,便带过来与你一同尝尝。”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分享美食。但“偶得”二字,以及他亲自前来的举动,在花予安听来,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示好,或者说,是对那日略显唐突的接触的一种迂回的弥补。
“殿下厚爱,臣妾愧不敢当。”花予安依礼回应,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疏离。
云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客气,亲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清雅独特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只见盒内铺着干净的荷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菱花形的糕点,通体呈现莹润的淡紫色,表面点缀着细碎的银白色花屑和饱满的松子仁,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此糕以滇地特有的紫山药为主料,佐以野生蜂蜜和十年以上的陈年桂花酿,工序繁杂,每年贡入宫中的也不过十数盒。”他简单介绍着,取出一块,递到花予安面前。
他的指尖干净修长,与那淡紫色的糕点形成鲜明对比。花予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触,那日书房中他抓住自己手腕的触感仿佛再次浮现,让她耳根微热。
她小口咬下,糕体细腻软糯,入口即化,紫山药的清甜与桂花的馥郁、蜂蜜的温润完美融合,确实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
“味道如何?”云辞看着她,问道。
“清甜不腻,桂香悠远,甚好。”花予安如实回答,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评价。
云辞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也取了一块,却并未立刻食用,目光转而投向置于殿内一隅的那张焦尾古琴。
“许久未闻你抚琴了。”他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怀念。
花予安微微一怔。她入东宫后,虽带了琴来,却因心绪不宁,极少弹奏。他如何得知她会抚琴?是调查过,还是……依旧与那遗忘的过去有关?
“臣妾琴艺粗陋,恐污殿下清听。”她谨慎地回应。
“无妨。”云辞却已走到琴案边,衣袖轻拂,坐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糕点放在一旁,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带起一串低沉而圆润的泛音。“今日闲暇,不如……孤为你抚一曲?”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花予安的意料。太子殿下,亲自为她抚琴?
她尚未回应,云辞的指尖已按上了琴弦。他并未选择什么激昂或繁复的曲调,一曲《幽兰操》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琴音初起时,略显生涩,似乎真的久未触碰,但很快便流畅起来,音色古朴澹泊,意境空灵悠远,恰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清雅高洁。
花予安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她精于琴艺,自然能听出他指法间的功底深厚,绝非一日之功。更让她心惊的是,这曲《幽兰操》的意境,竟与她此刻的心境,与她试图在这深宫中保持的本心,隐隐契合。
他是在借琴音……安抚她?还是暗示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抚琴时专注的侧影。月白的衣袍,墨色的发,冰蓝的眼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心思难测、威势迫人的储君,更像一个寄情丝桐的文人雅士。琴音绕梁,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抚平她连日来的不安与焦躁。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殿内一片寂静。
云辞的手指依旧轻按在琴弦上,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此曲可还入耳?”
花予安从琴音中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波澜微起。她走到琴案旁,看着那古朴的琴身,轻声道:“殿下琴艺高超,臣妾钦佩。只是……这《幽兰操》意境孤高,殿下为何选此曲?”
云辞站起身,与她对视,两人之间隔着那张焦尾琴。“孤以为,你会懂。”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其香清逸,其姿傲然。这深宫如同幽谷,守住本心,方得自在。”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紧闭的心扉。他看穿了她近日的彷徨与试图坚守的艰难?他在告诉她,不必为了迎合什么而改变自己?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被理解的触动,也有更深的困惑。
“殿下……似乎很了解《幽兰操》的意境。”她试探着问。
云辞的目光掠过她耳垂上那枚他赠送的珍珠耳钉,冰蓝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追忆。“年少时,心绪不宁,曾有人以此曲相赠,告诫孤,君子如兰,处逆境而不改其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这琴音,可让你觉得安心些?”
他没有再提“那日”,但花予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分享罕见的糕点,亲自抚奏契合她心境的琴曲——都是在用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方式,为那日的“唐突”做一个交代,也是在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份用心,让她无法再以简单的“君臣之礼”来应对。
“琴音……甚好。”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终是给出了一个带着些许个人感受的回答,“谢殿下。”
云辞看着她微微低头的模样,看着她因琴音而略显柔和放松的侧脸线条,眼底深处那抹冰蓝似乎也融化了些许。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将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糕点记得吃完。若喜欢,日后南诏再进贡,孤让他们多留些给你。”
说完,他并未久留,如同来时一般,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清越的琴音余韵。
花予安走到琴案边,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按过的琴弦,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他指尖的温度。她又看向那盒精致的紫玉凝香糕,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时而冷漠疏离,时而强势逼近,时而又能展现出如此细腻体贴的一面。他像一团迷雾,每一次她觉得快要看清时,又会有新的迷雾笼罩上来。
而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他今日的靠近。甚至,那曲《幽兰操》,真的让她纷乱的心,得到了一丝奇异的安宁。
“公主,”青黛这时才凑上前,看着那食盒,小声道,“殿下今日……好像不太一样?”
花予安没有回答,只是拈起一块糕点,再次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弥漫开来,与那若有似无的琴音一起,悄然沉淀在她心底。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而那被他反复提及、与她相关的过去,又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探寻的**,如同初春的藤蔓,在她心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