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雨晴,乌云散了不少,晨光熹微,映得宫阙如画。
京城各牢房附近的太子门客渐渐散去;不久之后,京畿各营的暗流也将消弭。
因为今晨太子平安无恙地离开了禁宫。皇帝也已下旨释放因所谓豫州账目问题牵涉而关入诏狱的大臣。
苏清没有回东宫,而是将仪仗摆在诏狱门口。
“殿下……”惶恐的是几个内侍。
“我们不过秉公执法、为民除害而已,还请殿下饶得我们。”说这话的是几个诏狱的仪銮卫,神情严肃,语气凛然,只是膝盖却跪得很诚实。
苏清英气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戾气。她不怒反笑:“我饶得你们?若是各位大人饶得我,也还请饶了这些人。”
旁边一门客自觉地担任起她的喉舌,像闲聊般说起此刻关在里面的礼部某位大人是何等德高望重,性行淑均,他的门生故吏、妻儿家人又是何等翘首以盼;被诏狱审问的詹事府少詹事又是何等高风峻节,无辜受屈。
诏狱的人其实没有想到苏清会来这里亲自施压。
毕竟世人皆知他们只听命一个人,那便是皇帝。
这段时间的事,任谁都看得出来,是老皇帝不满太子一行人自豫州瘟疫事后,声望渐起,特意的敲打之举,昨夜更是把她召入宫中敲打,怎么今天太子不仅不退让,反而摆出这样的态度来。
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退让。苏清的眉间闪过一丝她自己能清晰察觉到的躁意。
她那个血缘上的父亲,一辈子都熟练于恩威并施。昨夜装出来的慈爱谈话,言而未明的主旨无非也就那几个意思:
你不要以为你去了豫州,治理时疫颇有成效,得了些庶民和臣子间的威望,就翅膀硬了。
你要知道什么是分寸。
那几个你身边的人骄纵,他得替她“清臣侧”了。
这都是对你的历练。
…………
警告,敲打,弹压,指点。
一点点的折辱你,折磨你身边的人,剪去你新长成的羽翼。
还是和过去一样,仿佛他怎样的打压,她都应该受着,因为他是君,她是臣,他是父,她是子。
那想起来就令她反胃的对话里,当然也有些实质的东西,比如交锋间的暗藏的锋芒,比如谈判过后各退一步的妥协。
用一些权力的让渡,交换她笼络在身边的人的安全。
她明面上答应,实际上也没办法不答应。
豺狼虎豹吃你肉前和你说一声,就已是仁慈。
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强硬的态度,摆驾诏狱门口。
那些官员的亲属许多也在诏狱门口接,因不能冲撞太子仪仗,故而远远站在一旁。
先出来的的是一些身上相对完好的,因为有刑伤,由家人扶着,向太子行完礼以后,一堆人在一起痛哭。
真是好计策。诏狱的人心想,这位太子殿下真是时时刻刻不忘笼络人心。
苏清一个个看着那些人出来,以安慰的笑回应他们的行礼,并默默记下这些人的名字。
秦晓霜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父亲在外做官,母亲又在故乡,家中无人来接的缘故。
只是因为——
他是用担架抬出来的。
苏清微愣。
然后,那种汹涌的怒意被她压下。
她倏然起身,阔步上前,硬底的云靴踩在京城还未干透的地面上。
饶是她身边的人也愣了一瞬,急上前道:“殿下,诏狱血腥,还请殿下三思,免得冲撞了。”
苏清没有停下,因为这几步实在很近。
她愣了一瞬,才确认这个担架上的人真的是他。
雨霁初晴的天光映照下,秦晓霜面白如纸,唇无血色,大概是感受到头顶忽然有了一片阴影,他缓慢张开那双已在监狱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殿下。”
声音几乎细得她听不清。
“不要说话。”她道。
随即她下了令:“不送回他住处,直接送到詹事府。召韩御医过来。”
虽然韩景妍此刻名义上在靖王府邸为苏沂看病,但这是她与苏沂提前说好的结果,韩景妍自然很快便被召来。
在她之前来的便是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太医和几个医士。
苏清将秦晓霜安置在詹事府的一处值房里,打扫得还算干净,也宽敞。
于是韩景妍开始在这个和她心目中的无菌原则相差甚远的临时病房检查秦晓霜的情况。
秦晓霜身上的刑伤比她上次看到的还要夸张,有些地方淤紫一片,有些地方皮肉绽开,擦伤、挫伤、穿刺伤、烫伤,种类齐全得能进外科学教材。
男女大防的观念,让秦晓霜即使意识模模糊糊的,还被几个太医喂了镇静、镇痛的汤药,依旧能让韩景妍等人从他脸上的羞赧之意和他紧绷的皮肤看出那种被异性检查的紧张感。
韩景妍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这种情况她穿越前见得多了,对异性检查自己身体感到羞赧也从不只是被限定在女性身上的标签。
在消化内科实习时,她也算遇见过很多因为做内镜的带教是个女医生,就羞于赤身露体乃至露“菊”的男病人。
甚至有时露“菊”的内镜做完了,还沉浸在羞怯之中,仿佛被夺去了贞操。
秦晓霜虽羞赧不已,从心底里还是希望都是男医生给他检查,但韩景妍是苏清指名道姓给他看的,他也不好拒绝。
殿下这样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他这样心理安慰道。
苏清这样做还真有她的道理。
韩景妍在看到秦晓霜的腿时立刻就明白了苏清的用意。这个手术确实只有她能做。
——因为秦晓霜的脚筋被生生挑断了。
这种对肢体直接的毁伤,比方才所见的触目惊心的痕迹还要给韩景妍带来震撼。
诏狱的人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脚筋被挑断处的脚踝伤口已结了一层血痂,严重的出血并不是自行凝结住,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想来那方法简单粗暴,不会太人道。肌腱和神经都被生生割断,难以想象他当时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有办法吗?”苏清问韩景妍。
“不好说。”韩景妍看了一眼秦晓霜,心道这种是可能还是得避着他些,免得给患者本人带来太多心理压力,于是对苏清道,“殿下,我可否单独向您禀报?”
苏清点点头。
两人走到外面的廊庑下。
“他的腿,你觉得有几分恢复的可能?”苏清问。
韩景妍心想,患者家属总是这样,容易高估患者的病情。
“如果我说他可能会死呢?”
“什么?”
苏清的意外并不让韩景妍感到惊诧,所有人都不会预设自己认识的人死亡。
“你可以问问其他太医,他身上的创面有多少,又有多严重。失血、感染、发热……一系列的问题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而且……”韩景妍道,“即使他活下来,这双腿……”
她方才看过了,不只是脚踝处,腘窝后也有一处割伤,施刑者十分刻意地割断了神经和肌腱。
“已经过了最好的时间。”韩景妍道,“肌腱的修复甚至比神经续接还要紧迫,他现在肌腱挛缩得厉害,肌肉不知道还能恢复多少。更不要说胤朝的条件又差,续接神经的难度直线上升。即使接上,也不知道能恢复多少。”
神经的再生能力要稍好过肌腱,可这也并不是好事,如果修复不佳,它自己会再生成瘤样的巢团,给他后半生带来无尽的痛苦。
“其实有个更可行的方法,”韩景妍犹豫着开口,“截肢。”
不会有竭尽全力也极有可能恢复不了的双腿,不会有伴随终身的神经疼痛。
只是斩断希望。
“这是他的腿,得由他决定。”
“行,我去和他说。”
韩景妍走进屋内和他说完,他眸间闪过一丝酸楚,最后缓缓摇了摇头。
“即使给你,我给你做这个手术,你的腿应该也不会好的,有可能会痛一辈子,你确定要做吗?”
“谢过韩御医了。”声音细如蚊吟,已是委婉的确认。
“好,”她叹了口气,“那我去准备。”
…………
韩景妍向苏清说着秦晓霜的病情时,苏沂正坐在靖王府的书房。
韩景妍给秦晓霜看病去了,他靖王世子的“病”怎么办?自然只有让张九来“看看”。
张九忍笑调侃道:“走了韩御医又把我召来,赶明儿世子殿下再叫几个太医,大家就可以在这里打骨牌了。”
苏沂充耳不闻,没有接话,将一沓资料扔他面前:“你看看这个。”
微黄的楮皮纸上,用工整的馆阁体写着去年一桩案子的证人供词、物证清单、验尸格目、审讯记录、拟判意见等等。
是一桩毒杀案。
而且物证涉及宫里。
无怪乎这卷宗被封藏起来。
张九也算有些识见,知道这估计是案卷的副本,正本严密存放在刑部的架阁库。但即使是副本,也严禁胥吏、讼师或无关人员私自查阅,只有新任官员交接、上级复核、或者“翻案”时,才能在严格监管下调阅旧档。
张九不禁咋舌。这种东西都能弄来,苏沂这等有身份地位的人和他们当真不是一个世界。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咋舌。
卷宗里所验的那具尸体竟是个老熟人——
韩景妍。
纸上清晰记载着韩景妍是如何被太医们诊断为毒发身亡,又是如何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严谨的案件卷宗里,该出现在史书上对过往皇帝出生时各种“祥瑞”的描述中。
“真有人能死而复生么?”苏沂蹙眉道。
夏季的雨后,空气仍烦热。
但从不信鬼神的张九,突然觉得雨后的风有些冷。
家人们致歉,最近真的太忙了,地狱排班,还有500字明天更[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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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血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