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煦暖,飞檐流金。
苏清背着手站在高台边,身侧的栏杆将天光筛成一地碎玉。
韩景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恭谨上前。
她或许不知道这两日京畿近县驻扎的三大营正暗流涌动,不知道此刻京城的刑部与五军断事司监狱门前正反常地站着几位太子的门客……但她知道城内已经戒严,皇城平静的外表下是骇浪惊涛。
“你去看过他了?”苏清叹道,“他情况如何?”
韩景妍想了想秦晓霜那遍体鳞伤的样子:“不太好。”
苏清沉默不语,眉间闪过一丝不忍。
她到底是在这座没有人情味可言的皇宫长大,比韩景妍更清楚诏狱里那些骇人听闻的折磨。
除却不忍,连她自己也未发觉,她隐隐还松了一口气。韩景妍既说他情况不太好,那说明秦晓霜并未说出她的秘密。
只是这种苦撑还能撑多久?
他如受不住刑,说出苏清女子身份就是能帮他自己摆脱诏狱折磨的最好方法。
韩景妍自然能看出苏清复杂的表情,正想喟叹几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时的匹夫之仁埋下这么大祸根云云,但想到苏清身上的压力,又把这些话咽下。
“太医院让我去靖王世子那里。”韩景妍忧心忡忡。
“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韩景妍被她这句话噎住,想要反驳什么,苏清则继续道:
“苏沂地位特殊。他是靖王世子,他父亲威望不低,又是皇亲。他将来要承袭爵位的,那老家伙自然要给靖王几分薄面,城中再如何,他都不会出事。”
韩景妍有些疑虑。她想,威望再高又如何?
从豫州回来后,因治理瘟疫成效极好,无论是太子还是詹事府,甚至于秦晓霜,一时都风头无两,威望正盛。可老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詹事府里重要的人一下子就进去了大半。
但她最后没有问,免得在这关键的时候给苏清添乱,只是怅然道:
“知道了,你……你注意安全。”
“嗯,你不用担心这个。这几日京城恐有大变,你保护好自己,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隗有锡他们会接应你。”
“我明白了。”
韩景妍与她道别后退下,苏清却依旧在这高台上朝远处看去。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她没有眺望风景的闲情雅致,只是借着这座皇宫里划给她作为东宫处的地势,一遍又一遍推演可能到来的宫变。
虽然屏退了众人,这座高台也不是谁都能来的,而此刻的拾级而上的竟又是一位太医——
太医院的李太医。
前些日子,皇宫里那所谓的凶杀案差点把她卷了进去。
太医院中人更常偷偷聊起的,是她和新任太医院院判罗太医这对夫妻的事——倒不是谈潜光和王之贤那种万恶的办公室恋情——他俩在乡里就认识。
一同成了名医,一同来到京城受太医院考核,一同入宫做太医。
两人医术都不差,她的医术更是人尽皆知的好,众人本以为淳于院判走后,会是她接替,最后却任命了她丈夫做太医院院判。
这结果好像并不令人惊讶。世间千百年来皆如此。
任谁也想不到她是太子的人。
“殿下,那些生员应该都劝住了,也没有什么人受伤。”
苏清颔首。
最近诏狱抓了詹事府那么多人,其中许多都在朝堂上有名望,尤其是某位老臣,门生故吏众多,诏狱不明不白抓了人,自然群情激愤,甚至打算写冤状、传檄文,一起到文庙去聚众哭庙。
“这群蠢材,真是嫌自己老师死得不够快。”苏清微愠。
她和几个相熟的京官费了许多力气才压下来,不至于打草惊蛇。
“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等,只能等。”
太子的身份,是权利,也是枷锁。
他们的法理天然建立在“孝”上,若是先行“谋逆”,那种合法性就荡然无存。
…………
苏沂还是住在靖王府邸,只是他父亲尚在,正殿自然空出来,只住东面的配殿。
韩景妍向他行完礼,与他说最近天气闷热,太医院特遣太医们为京中诸位王卿请平安脉。
“那便看吧。”苏沂道。
曾经的一幕在靖王府邸重演:韩景妍名为看诊把脉,实则借指尖与他小臂的接触,判断他的皮肤。
苏沂的小臂在她的手搭上他手腕时,愣了片刻,才向后回缩。
韩景妍:这紧绷感装得有点刻意了。
苏沂:做靖王时习惯了她在自己手腕处莫名其妙地摩挲,一时忘记自己现在是第一次接受她诊脉的“苏沂”,忘记演了。
苏沂刻板地演完他被韩御医摸手腕的惊讶惘然,该配合他演出的韩景妍也尽力在表演。
她只当没有察觉异状,收了脉枕,向苏沂行礼。
连旁边站着的小厮都还是阿茗,这即视感是否太重了啊喂?!
但并不是什么都和她初次到靖王府诊脉时一样,最大的区别就是两人的皮肤。
说实在的,她并非没有怀疑过靖王和靖王世子之间是否是狗血至极的“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套路,但两人声音不像,皮肤颜色不同,连这次,她有意验证,却发现甚至触摸起来的质感也是不同的:
老靖王的皮肤洁白、细嫩、光滑;
靖王世子的手臂皮肤则是健康的小麦色,摸起来微微粗糙。
——喂,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呀?
栉风沐雨、征战沙场的将军皮肤细嫩白皙,养尊处优、游手好闲的靖王世子的手却是黧黑而粗糙的?
反常得是个人都能觉得不对,演都不演了是吧?
能不能稍微敷衍她一下呀!
但对这父子俩与刻板印象完全错位的皮肤,韩景妍没办法想到合理的解释。
苏沂想起苏清的嘱托,对韩景妍道:“恰好我近些日也有些不适,若韩御医在太医院无事、宫中也未传召,便在府上再留几日如何?”
对于韩景妍自然是意外之喜——毕竟最近京中局势不明,苏清本就嘱咐了李太医、罗院判他们暂时不要分给她太多工作。
又可以在这儿蹭吃蹭喝了!
旁边的阿茗倒是心头一紧。
唉,这是连打秋风也不够,直接要住下了吗?突如其来的工作量增加了!
阿茗胡思乱想地去西厢房给她收拾住处,苏沂则继续留韩景妍在配殿。
“世子殿下方才所说,是何处欠安?”
“骨头疼。”苏沂敷衍道。
韩景妍心下疑惑,仍恭谨道:“敢问殿下,具体是哪里呢?”
苏沂不过寻个由头,按苏清所说那样把她留在府中保护,没想到她刨根问底,只好继续演下去:“手指这边。”
他也没说假话。
最近习武练功之时,往常刀剑在手如臂使指,练上许久也不累,近几日却不知怎么了,一会儿手指手腕便疼起来。
更准确一点地说,这种症状从豫州回来之后越来越明显,虽不影响生活,但这种细小的不适像是心间隐隐的一根刺。
手疼吗?这病倒是很多见,病因也多,她正想习惯性地给他来上一点体格检查。在伸出手的片刻,理智回归,恭敬询问苏沂是否愿意让她检查手。
苏沂眉心微跳,面上仍是平和,微微点头。
韩景妍牵住他的手,细细按压他关节各处有无疼痛、结节、囊肿之类的。
一无所获。
两只手的接触让苏沂觉得有些怪异,想要抽回,见她神情专注,终究勉强忍住。
她没摸着什么明显的病变,不过许多骨病往往也是起于微末。只可惜这里没什么现代的一切,很多猜测都不能得到验证。
倒是还摸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手上几个地方竟有一层薄茧。
好奇怪呀,他是京城传闻中放诞不羁、游手好闲的世子,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薄茧?
韩景妍素来有着“无论什么黑的白的,都能想成黄的”的优良品质。
她不免想起穿越前看的老电视剧里的情节,说有个富翁是隐藏杀手,他身份暴露正是在床笫之间,手上习武留下的薄茧弄疼了枕边人,才让查案的狄胖胖发现端倪。
靖王世子手上这几处薄茧,岂不是也会让未来的世子夫人……
咳咳,搞错了!重点不是这个。
这个靖王世子是否也是一个习武之人呢?
唉,马甲文。
唉,套路。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的游荡懒散是装出来的,为什么自己在和他接触时分毫感受不到呢?
他没有一点点与传闻相符的样子——反倒是那个张九更符合京城人的描述。
他给她的感觉,不像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反倒像……
槛花笼鹤。
是的,她莫名其妙想到这个词。他有着不符合他身份的拘谨和戒备,仿佛池鱼囚鸟,槛花笼鹤。
韩景妍的思绪漫游太空,感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回忆,抓也抓不住,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对方手上停留过久,直到苏沂一声轻咳:“韩御医,可是有什么问题?”
【无奖竞猜,韩猫猫何时才能反应过来从豫州回来的竹林那里苏狐狸的武功就已经暴露。
下章末有一丢丢男配被虐情节,介意的姐妹可跳过[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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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寻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