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痕迹 第2章 第二章

待郑利善回到家，天色已暗，明明打算傍晚到家就可以吃晚餐，却被史贤意想不到的出现耽误了行程。

史贤，是他曾经想见上一面的猎人，因为是他解决了导致父母身亡的第一次副本，郑利善原先对他心怀感激，不过实际见到后却只觉得疲惫不堪，如果在一年前见到史贤会比较开心吗？郑利善问了自己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打开了蛋糕盒。

“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他匆忙地摆好晚餐，虽说是晚餐，但也只是把微波食品放进微波炉加热，顶多有几样用平底锅处理一下而已。

“因为是庆祝生日，所以今天准备得比较丰盛，你们看这九碟饭床。”郑利善用俏皮的口吻说道，将一道道菜放在餐桌，他特地将塑胶容器里的食物移至餐盘上。

然后，郑利善把家里的“存在们”一一安置在椅子上，虽然厨房不是很宽敞，但至少可以让六个人都坐在餐桌旁。

“去年我忘记了，所以没有替你庆生，为了表示歉意，我买了最贵的蛋糕回来，你说过很想尝看看这间的……只听说很受欢迎，没想到实际上这么漂亮。”

“……”

“我们就省略吹蜡烛跟唱歌的部分吧？你总说那是在蛋糕前面浪费时间，要赶快开动才对，吃下去才是最对得起蛋糕的行为。”

郑利善走向餐桌中间的存在身边，开口说：“既然你是寿星，那你来切吧？我拿蛋糕刀给你……”

咚，声音在空气中回响，带出一片寂静，那是郑利善身旁存在手中的蛋糕刀掉在地上的声音，郑利善站在原地，盯着地板，然后若无其事地俯身捡起刀子。

“你在模仿我不会用刀吗？真过分耶。”

但是俯身捡刀子的郑利善没有起身，他就这样拿着刀子，蹲在那里盯着地面。

他在桌下看见椅子两侧垂着苍白的双手，一时非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那个东西，刺痛了他的心。

那手苍白得几乎不能算是活人的，上面能清楚地看得见血管，郑利善静静地盯着它，最终抓住那双手让它握着刀，但刀子又掉了好几次，郑利善最后决定自己握住对方的手，假装是那个人在握刀。

“喔喔——喔……”感觉到外在压力后，那只手的主人发出了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像是在空旷的地方回荡着，虽然郑利善不想这么做，但他还是看向那个存在的双眼，那双眼睛没有焦点，像是被浓雾笼罩般地混浊。

郑利善像被追逐一般，回避了那个目光，但就算他避开了视线，他还是只能看到现实。围绕餐桌的六名存在，全部都是同样的双眼，他们并非活着，而是被迫移动着的死人。

最后，郑利善低头握住那只拿着刀的手，切开了蛋糕，虽然蛋糕被切得歪七扭八，丑陋不堪，却没有人笑。

那只手太冰冷了，根本不是人类的手，好像在摸矽胶娃娃那种无机体，在这道熟悉的触感下，他静静地向他道贺，像是鸣咽般地喃喃自语：“勇俊，生日快乐。”

突然，郑利善不悦地回想起一个小时前，触碰到的那只有着温度的手。

天亮。

郑利善过了中午才起床，一年前的他不会睡那么晚，但自从那天后，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许是因为想要逃避现实，所以一直在睡觉，即使睡了十二小时，他仍然脸色疲倦地走出房外。

事情发生后，他会习惯性地确认阳台的窗帘，那道遮光窗帘彻底隔绝外在视线，永远是紧紧拉上的。因为家里的存在们偶尔会撞到窗帘，所以要确认是否被拉开，郑利善确认窗帘是拉上之后，来到厨房。

“大家昨晚睡得好吗？”

他一边开口问着这个不会有答复的问题，一边走向餐桌。看到蛋糕掉在地上，他马上停下，大概是因为他们半夜在家里走来走去，碰撞餐桌后导致蛋糕掉落。

蛋糕没有吃过的痕迹，虽然郑利善没有打算吃蛋糕，但他望着地板的眼神也没有一丝可惜，只是短暂沉浸在漆黑的情绪，随后轻叹一口气，着手收拾地板，或许是因为鲜奶油的关系，地板变得既油腻又湿滑。

“又不是小孩了，怎么还在玩砸蛋糕。”

没有人理会郑利善玩笑式的责怪，他习惯了自言自语，将地上的残余清理干净，把昨晚餐桌上原封不动的食物放进微波炉微波，历经反覆加热、冷却，再加热后的即食食品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但郑利善却像机器般开始吃起来。

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吃了几口，就全部丢进垃圾桶，呆立在垃圾桶前的郑利善，用一副若无其事的脸转过身，正确来说不是若无其事，而是太多情绪纠结在胸口，导致他无法辨别心情。

“大家过来，我昨天买了新的药水，不知道这次的有没有效。”

郑利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家中各处徘徊的存在一边发出“喔——喔喔……”的声音，一边聚集到郑利善的身边，郑利善握住其中最靠近他的人，让对方坐在他身旁。那只手像橡胶般冰冷又坚硬，虽然外表像人，却也是异于“人”的奇怪存在。

他们瞳孔混浊，全身苍白像是血液早已不再流动，这些偶尔发出虚弱怪声，四处走动的存在，就是郑利善的朋友。

一年前还一起住在这个家，但现在，郑利善不知道是否该用死亡这个字词形容他们。

他们是已死，但被郑利善复活的存在。

第二次副本，虽然该战役不是S级副本，但仍被称为大型副本，因为是韩国首次发生的连续副本。当所有猎人清除完副本各自离去后，副本却再次发生，导致大混乱，C级副本后接连发生了B级副本。

当初郑利善与朋友们以为战役顺利结束，准备过去收拾善后，却被接续的战役波及，所有的朋友都命丧其中，而郑利善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第一次将修复能力使用在了生命体上。

虽然倒地的朋友们再次站了起来，但却成了无法被称为人的存在，他们无法拥有人类般的思维，身体也像尸体般苍白，犹如丧尸。

郑利善付出许多努力，想将他们复原至人类的状态，他不指望他们能再次复活，至少让他们能安心地离开人世，但如果只是要让他们安息的话，找到杀死他们的办法不就行了吗？

身为S级修复师的郑利善，其能力有一个限制，那就是“无法伤害同种生命体”，虽然他想过，这群人比起人类更接近丧尸，但郑利善还是无法拿刀伤害他们，对于他们仍是生命体的事实，郑利善感到安心的同时也万般自责，那是个喜剧，也是个悲剧。

所以郑利善能做的就是收集药水，他搜刮市面上所有可以消除异常状态的药水却未曾见效。这种药水主要针对在副本因为怪兽的诅咒或攻击而受伤的猎人，但郑利善却将这种药水，用在因自己的能力而复活的朋友身上。

“这是乐园公会制造的药水，很贵的。”

乐园工会是韩国排名第三的公会，大型公会很接近企业，他们招募职业治愈师，制作药水并贩售，在高难度的副本可以获得上级魔晶石，魔晶石可以加工制成药水，不过大多被大型公会所垄断。

这种药水的价格昂贵，郑利善只要存到钱就会拿去买药水。如果像以前一样，以修复师的身分公开接案，很快就能赚进大笔财富，但他现在无法在外面抛头露面，因为这样藏在家中的朋友，可能很快就会被公诸于世。

郑利善抓住朋友的手臂，注射药水。

“如何，有感觉比较好吗？”

“……喔喔，喔……”

“明明回答‘喔’，但怎么没有效果。”语带疲累的郑利善，最后把一旁的药水全都推落在沙发旁的地上，他没有起身捡拾，就算买到了价格昂贵的乐园公会药水，依然不见起色，他灰心不已。

其实他早就知道，市面上贩售的药水不会有任何效果。或许打从一开始，搜刮解除异常状态药水的行为就是错误，但郑利善无法放弃薄弱的希望。

郑利善把头靠在沙发上，皱紧眉头，缓缓呢喃：“HN公会的药水也很有名。”

虽然只要是大型公会都会制作品质优良的药水，但HN公会副会长史允江制作的药水特别有名。每个月仅能制出一至两罐，相当稀有，听说效果也非常优异。由于数量稀少，不会在市场上公开贩售，得在拍卖会上出价竞标。

事实上，网路流传史允江的药水其实没有显著的效果，只是他因为不想输给史贤，所以祭出制作珍稀品的模式，以提高自己的地位。一直以来人们喜欢讨论HN副会长史允江与HN特殊菁英团队史贤的对立关系，他们同为会长的儿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不过再怎么说，史允江仍是A级猎人，也是韩国数一数二的药水专家，郑利善心想“说不定……”。

郑利善想起了昨天傍晚拿到的名片，但并没有找出它，与其冒险公开露面却得到效果不明的药水，倒不如赚钱买药水比较实在。

郑利善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大叔，我愿意接修复市政府别馆的工作。”

凌晨两点的公路，静默无声。

站在路边的郑利善悄然呼吸着凌晨的冷空气，他虽然尽可能避免出没在人口众多的首尔，但可以赚钱的工作基本上都在首尔，所幸倒塌的市政府别馆附近相对宁静无人。

即使如此，他为了不遇到任何人，刻意选择凌晨工作，还拜托泰植大叔先确认周遭有没有人。

大叔抱怨着自己像个小啰啰般被使唤，但还是巡视了环境，可能因为几天前才发生过A级副本，大半夜的，连只蚂蚁都没看到。

不过郑利善还是怕被人撞见，紧紧压着兜帽，望着眼前的废墟。判定为B级损害的别馆已经倾颓了一半以上，郑利善为了不被太过注意，大多承接D级的修复案件，这是他久违站在受损如此严重的建筑物之前。

呼——深呼吸过后，郑利善再次环顾了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之后，他伸出放在坍塌的墙上。

轰隆降，地上的断垣浮在空中发出巨响，没有多久，几块需要大型机具才能移动的残壁全都浮在空中，透过残破碎块，郑利善望向建筑，稍微瞇起双眼后骤然睁大。

周围刮起一道风，这是修复师将建筑物的时间倒回过去的现象。阵风以顺时针的方向吹来，再以逆时针的方向聚集，空气反复被勒紧、扭曲。

在这超现实的景象里，郑利善的眼神从未动摇。他的瞳孔在月光下是浅褐色的，开始发光，悬浮在空中的砖瓦残壁开始复原到建筑物上。

巨大的残垣如拼图般黏在建筑物上头，砖瓦间的缝隙犹如沾水的颜料在图画纸上流动般连接起来，只靠散落在地上的碎块是做不到的，这就是郑利善S级修复能力的分量。

随着建筑修复逐渐完成，周围盘旋的狂风也随之消失。最后，突然一阵风将郑利善的兜帽掀掉了，他短促地叹了一声。

“咳……”或许因为很久没有这么使用修复能力，他的头有点痛，虽然修复程度只有50%，但一般修复师顶多只能修复至20%，郑利善的修复能力已经相当惊人。

要起快戴好兜帽才行，但头痛使他捂着额头，好不容易戴好时，后方传来鼓掌声。

郑利善瞬间脸色发白，迅速转过头。

“利善，你真的很厉害。”

史贤在他的身后，郑利善仓皇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史贤独自站在黑暗中称赞他，好像他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郑利善微微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这个嘛，大概在你确认没有人之前，我就在这里了。”

“我明明确认过没有人了。”

看着喃喃自语的郑利善，史贤静静露出笑容，郑利善感到一阵心烦，面对S级排名第一的猎人，而且能力还是影痕，影子越漆黑能力越强，郑利善很恼火。

这根本是跟踪狂的能力。

郑利善伸手整理兜帽，废墟附近的路灯光线薄弱，在四周都是黑暗的情况下，面前的史贤使他心生警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尖锐问道。

这明明是跟元泰植大叔接的案子，也强调过好几次希望附近不要有人。就在他思考大叔是不是被史贤威胁的时候，史贤轻轻笑了。

“郑利善先生，你真特别。”

“什么意思？”

“你竟然假设我什么都不知道。”

“……”

“啊，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单纯在想，是不是猎人以外的人才会这样思考，觉得很神奇罢了。”

简略说明的史贤，脸上露出笑容的弧线，进入副本里的觉醒者称为猎人。在副本外的世界活动，并且像郑利善一样拥有能力的人，则根据自身的能力而有不同的称呼。

因此主要与猎人相处的史贤，确实可能为与郑利善的对话感到新奇，他的表情看起来是真心讶异，即使知道史贤的惊讶并非虚假，还是让郑利善觉得不舒服。

虽然两人只有几句对话，但郑利善感觉得出来，史贤总是熟练地掌握对话的主导权，郑利善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他瞥了一眼史贤打算直接离开。

这次史贤没有挡住他的去路，只是跟在他身边温柔问道：“可是郑利善先生，你为什么只将那栋建筑物修复至50%呢？你不是可以完美修复它吗？”

史贤将头稍微前倾望向郑利善，然而郑利善一点也不想看他，史贤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看过很多关于你的影片，你不是被称为副本外的英雄吗？你明明可以一鼓作气把别馆还大的建筑物修复完毕，为什么这次只修复了50%？是不是害怕如果完全修复，大家就会知道S级修复师郑利善回归了，所以故意保留实力？”

“……”

“但是你在修复后似乎会头痛……看来能力降低了。”

郑利善忽然停下脚步，史贤一步步缓慢地走向郑利善的前方，悠然转过身，看着郑利善，这里仅靠清冷的月光照亮四周，史贤带着他特有的微笑开口说道：“我见过猎人们有时能力会减弱，大部分的原因都是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看来你也是。”

史贤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哄孩子般地温柔，听见这话，郑利善皱起了眉头。顿时想起大叔说过“口气听起来像是知道我在隐瞒”那句话，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在第一次大型副本中他失去父母，又在第二次大型副本失去挚友，他的能力降低被视为PTSD是正常的。

事实上郑利善也无法义正辞严地反驳自己不是PTSD，他只是不想轻易认同史贤的话，因此喉咙干涩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我会这样说就是因为想了解你，如果有错，你可以纠正我吗？”

看着史贤弯起的眼角，郑利善终于忍不住了。

“没错，正如你所说，我的能力下降了。我只能使用以往一半的能力，有时候甚至复原30%就已经精疲力尽、头晕目眩。既然我只能恢复A级损害的30%，也就没有接我的意义了吧？HN公会应该有很多A级修复师，请找他们，别来打扰我。”

“听到你明白我如此费心地找你，真开心呢。”

郑利善放弃与史贤交谈，他想过是否因为自己快要一年没有跟其他人“对话”，所以才会发生沟通障碍，但并非如此，看来问题出在史贤身上。

“然后，你刚才说的话与事实有着极大的出入，如果说A级的能力最多只能修复30%，那代表郑利善先生的能力至少确保有30%，再者，我需要的是你的能力，是A级修复师身上找不到的能力。”

即使知道在黑暗中想逃离史贤是件徒劳无功的事，但郑利善还是大步离开，意外的是史贤没有挡住他或随即跟上前，就只是跟在他身后轻缓地说道：“但是郑利善先生，如果重新评估那些得了PTSD、无法使用与之前同样能力的猎人们，你认为他们的等级会降低吗？”

“……”

“他们的等级不会降低，绝对不会，因为等级犹如一个人的潜力，虽然郑利善先生现在只用了30%就感到疲累，不，就算只修复到10%的程度，也不会改变你是S级的事实，同样地，也不会改变你是能够修复至100%的修复师。”

史贤果断的话语带着无谓的温柔，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伪装，更惊人的或许是两者皆是，郑利善转过头开口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据说罹患PTSD的人，需要接受心理治疗，更要长时间的照护精神创伤、心理咨询……等等。”

“你想表达的是如果我加入你们的队伍，就会配给一位最厉害的心理咨询师吗？”

“不是，我打算直接照顾你。”

“疯子，不是……对，你疯了吗？”

“怎么不改口了呢？”

史贤似乎觉得很有趣，露出微笑，但郑利善完全没有跟他一起发笑的心情。

刚好这时候，凌晨的风迅猛刮起，郑利善看到史贤黑色的外衣在风中摇晃的样子后，随即低头紧抓着帽沿，他担心兜帽被风掀开，等他抬头时，仍然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人。

没有一丝脚步声，或说运用能力在黑暗中移动的史贤，就站在郑利善的面前。突然，郑利善的目光被史贤所束缚，这并非出自郑利善的意愿。

史贤漆黑的瞳孔仿佛能压迫人，视线紧紧缠绕郑利善，或许因为这段期间以来只看着混浊的瞳孔度日，郑利善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看到人类完整的瞳孔而感到畏惧。

看到郑利善就连正常呼吸都有困难，史贤轻柔地呢喃：“我其实很会照顾人喔。”

一丝人类的气息与温度随着话语触碰到郑利善的脸颊，他吓得退后一步，瞬间放大的瞳孔带着近乎冲击的恐惧，对于早就与人类隔绝的他来说，活人的温度太过可怕。

因为这股陌生的感受，让他觉得更加悲惨。

郑利善马上转身离开，即使看起来像逃跑，但史贤没有追上来，只是留在原地，笑着说：“下次见喔，郑利善先生。”

郑利善没有回答，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跟史贤说，因为与你见面太令人厌恶，请不要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