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渭发现台浥尘的一个小优点,在众多优点最不值一提的是他聪明的脑袋。
台浥尘喜欢抢着算出难题,思考时低头咬着铅笔另一端的按压器,喜欢皱眉,也喜欢那道题。
林青渭会趁他专心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数字或文字,心中默念“台浥尘”三个字,觉得书桌上的题目有魔力,会变成台浥尘逮捕他的心思。
台浥尘抬起眼睛,观察前桌的校服背心,黑色衣领外翻,有一道横切在中间的褶皱,他又皱眉,一式不耐的模样,叹气摇摇头,说这不对,很麻烦。
林青渭伸手指着题目,一字一板地复述,小学的课程不会太难,算术题又很简单,十以内的数字拼凑出各式各样的加减法,于是林青渭为台浥尘,开始在生命中做算术题。
台浥尘注视他,听他讲话,反问他。这是加法。
台浥尘忽视他,不能拥有,只好遗憾地叹气故作妥协。这是减法。
林青渭轻缓地点头,压着台浥尘的肩膀不再说话,留给他思考题目的时间,其实没那么难,林青渭不知道台浥尘为什么在走神。
他便也抬眼,看了看前方,转动眼球慢慢思考,无奈地侧目注视台浥尘,重新审视习题册上的题目。
如果台浥尘是上好发条的八音盒,那他一定是破损的齿轮,故意来扰乱秩序。
台浥尘搁下铅笔,林青渭觉得书桌之所以繁琐,是因为时刻都要发出声响来干扰他对台浥尘的判断,适才的“咔哒”声中分明是不耐烦和冲破理智和教条束缚的至高道德。
林青渭去抓他的手腕,古板地盯起台浥尘,面对水墨画似的眼睛,他从里面瞧到点似是而非的倔强——小孩对世界秩序的维护。
“抓我的手干什么?”台浥尘问,刘海遮挡眼睛,不让一点光漏进去,看起来颇像台风过后折断的死植。
不知怎的,林青渭想到人生中难忘的闷热的夜晚。
在海港下过雨的仲夏,他在流淌湿泥的马路旁见到过一只被粉身碎骨的猫咪,洁白的发毛被雨水浸染成灰色,眼神却格外有神,那种灵魂拔地而起的感觉令他为之倾倒。
林青渭单是睁开眼睛,忘记眨眼:“你不能碰他。”
台浥尘耸耸肩,淘气地转开眼睛,“我没打算碰他。”
“骗人。”林青渭旋即抓起台浥尘的另一只手,圈住脖子,“我的衣领也不正,你帮我。”
“是你自己弄乱的。”台浥尘瞥了眼前桌,衣领中间仍横着一段褶痕,“会被扣分的,校规里面有,不好好穿戴校服就会扣分,还会影响老师的工资。”他努努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指提醒衣领这件事。
林青渭不这么认为,强硬地不准台浥尘提醒前桌。
台浥尘便只能放弃,对于关系不近的同学,他选择林青渭。
这对他有好处,无论从心理或是身体,他都觉得可以从林青渭那里获得满足和许可两种情感。
从摒除根深蒂固的道德感那刻,台浥尘心底的愧疚随着林青渭的满意消散了。
很寻常的小测,林青渭喜欢完成题目后悄悄注视台浥尘,能做到不被他发现的话,心里会窃喜。
台浥尘发现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没留给他们为日后也许有所回忆的养分,忧伤总独自喷淋晚圃,林青渭所无法预料的杂草丛生的未来逼近到眼前。
“台浥尘,我们换名字考试吧?”林青渭问。
台浥尘不假思索地拒绝,悻悻地丢下铅笔,“林青渭,你学习那么好,我可不能保证帮你守住第一名,而且如果你把我的成绩考到年级第一,老师们都认识你,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台浥尘说罢露出幸甚至哉的顽皮笑容,凑近林青渭,问:“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成绩考到最后一名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吧?”
林青渭平静、柔和的目光极轻,没有太多份量,却压得台浥尘喘不上气,他笨拙地学着呼吸,像蛛网裹住心脏……那样紧实不可小觑的沉重思念,台浥尘简直太讨厌他了。
“是……是啊!”台浥尘嘟囔说:“谁要你那样聪明,想跟你玩还要看你的脸色,真不舒服!”
林青渭笑起来,靠过去蹭台浥尘的脸颊,软凉的触感落下来,很安心。
台浥尘耸起肩膀,全身紧绷着感受掌心的热汗,指尖麻麻痒痒的感觉,他指甲掐紧膝盖,忍不住向反方向躲避林青渭,却被他瘦长的手臂捞回来,被他紧紧拥抱。
这里要提,林青渭之后去到过法国,途径绿色之路【1】,和结伴旅行的人大不相同,他是为追踪干冷的北风而来,不愿待在海港的南部,阴冷潮湿以及仿佛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们所要承受的——无法干燥一生的代价。
在经历各学科的小测,台浥尘惊喜发现没有老师对他们互换姓名有异议,他窃喜世间最严厉、对行为准则把握最苛刻的人竟会如此宽容。
林青渭甚至帮一向体质差劲的台浥尘跑完四百米都没有人发现异常,欢呼又庆幸世界终于忘却他们。
对于期中测试,林青渭本不想参加,那天恰好是妈妈的生日,为庆祝他们逃离父亲,又遇到有意义的日子,林青渭很希望妈妈能换上漂亮衣服,牵着他的手去公园或天桥长廊散步,傍晚时从霞光的溜肩中从容滑进去,再出来,带着一身温暖回家。
期中测试一定要参加,为了台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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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朔林接儿子放学,林青渭脚步有些慢,为了拖延一些时间想和台浥尘独处,但门前的女教师雕像后,台浥尘停下步子。
林青渭以为他呼吸消失,短暂的安静,他抬头望向天空,黑色眼珠中有飞鸟和一角树梢。
“台浥尘,今天要跟我一起回家吗?”林青渭问。
对方摇摇头,垂下头,眨眨眼以为自己可以是蚂蚁或落叶,叹气闭眼:“林青渭,期中考试一定要努力哦。”
努力的原因在此,林青渭不明白台浥尘眼中的忧伤从何而来。
顺着另一边的梧桐到门廊下,来到段朔林身边,被她看透极致压抑的委屈,卧在她怀里,缝隙间,远远注意到台浥尘和脸色不好的女人上车,向远处消失在一抹深绿中,只留下轮胎碾起甩落的泥点。
段朔林的心思则很好理解,林青渭凑到她身边,她就会低下头亲亲他的额头,又把他抱在怀里抚摸肩膀,用下巴狠狠地挨着他的脑袋,又不敢用力,只是胸腔内存留着波涛汹涌的疼爱。
“妈妈,台浥尘要我期中测试加油。”林青渭依偎着她。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永远和枣树待在一起,春天的冬枣是甜的,被她用木杆敲下来拿到集市上卖,林青渭偶尔偷尝两颗小的,能酸掉牙的涩味蹿上眼睛,母亲就会伸手用外衣擦净一颗大的,塞进他嘴巴里做止“痛”剂。
离开父亲之后,母亲和他来到靠近城边的政府救济房,空白,冷清,散发着一股海藻与珊瑚礁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大海几乎一模一样。
违和的是台浥尘,林青渭抱紧妈妈的手臂,听到她温柔的笑意:“那就努力考试啊。”
林青渭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很小声说:“妈妈,台浥尘好像不喜欢我。他最近总是不理我,他是我第一个好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段朔林告诉他,台浥尘要去外地上学,不久之后就会搬走。
林青渭问原因。
妈妈说,没有原因,事情就是这样。
所谓的“事实”和林青渭不成熟的友情扭绞成一股麻绳,看似结实,实则脆弱,不可触碰,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妈妈,你从哪里知道的?”
妈妈回答,在员工休息室,听到校门外的争吵,校长和几个在职教师,正对另一个母亲进行驱赶工作,仿佛是遇到害虫或老鼠。
再想要细问,妈妈忽然抿紧嘴唇,蓝白纹衬衫衬得她目光忧郁,仿佛一池摧枯拉朽的湖水,燃烧着奔赴生命意义的春夏秋冬。
为了台浥尘,一定要让他感受到做好学生的好处。林青渭是这样想。
期中测试也互换座位,中途没有监考老师发现异常,整场考试都无比顺畅。
让他想起,早餐吃了妈妈做的餐蛋面,喝掉豆浆,在口腔上颚感受豆渣的沙粒感,拿出文具对准题目列出最完美的答案,所有科目都信手拈来。
从清晨到日暮,再到黄昏之上点缀两颗不再被需要的指路星。
林青渭拿起文具想要找台浥尘汇报他杰出的成就,相信他一定会被斐然的成果吓一大跳,注视水灵明亮的眼睛下的惊异、不可思议与即将“赤|裸”的羞涩,林青渭便觉得——理应如此。
一直到放学铃声再三催促,林青渭拖沓脚步走到校门前,妈妈早在等待,看起来很心急,因为林青渭一出来她就拉着他要去火车站,说再晚一点就赶不上了。
林青渭盯着她袖口上的纽扣,旁边有一根锋利的白色棉线,低声问:“台浥尘已经离开了吗?妈妈。”
绿色之路:是一条连接法国和德国的跨国度假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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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参加了不少学校组织的比赛,“大战在即”,争取积极更新[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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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的感觉是:又苦又涩,仿佛没成熟的柠檬榨成的柠檬汁。结局,不好不坏?(我的大胆推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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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