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年挂着不自然的微笑,与床头病患身份上的证件照相似,那是面对镜头所袒露的勉强体面的微笑。
台浥尘站立在病床边,整理床头柜上的水壶,暖水袋,膏药贴,和红瓷盆内的水杯,叮叮当当的,像蚊子组成的乐队。
刘平年没有主动搭话,台浥尘的身影与多数护士围绕着她忙转的行为轨迹相近,她盯着绿漆墙发呆,被袖口衣摆磨亮的墙裙倒映着她的脸颊,目光与感情,台浥尘来去的影子被融进万千成蝶的残影中。
“妈咪。”台浥尘问,抬头看着她,“我们为什么来这个世界上?”
台浥尘手中拿着拧干水的抹布,柔软细嫩的掌心会发红,常磨枪的虎口却凸起一块硬邦邦的死肉,萎皱的手指和泡软的指甲,他坐在床头,刘平年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来回揉捏,盯着张开能包出她半个拳头的手掌,忽然拿掉抹布,闭上双眼,将鼻尖埋进那双手掌中,深呼吸着感受。
想不通,13岁的孩子的掌心有泡沫的肥皂香精味,以及苦涩潮咸的铁锈味。
“妈咪。”台浥尘有些不自在地耸动肩膀,不知所措地胡乱转动眼睛。
“小尘,你觉得妈咪还能待在这里多少年?”他顿时便不动了。
刘平年藏在他手掌中的眼睛变得潮湿,台浥尘看着她颤动如蝶翼的肩膀,额头倾下去贴在一起,没人讲话,他只好静静地听抽泣声中的隐忍与喧嚣,带着标志性的伤感色调去涂抹装点他的记忆,这是未来用来悼念现在的回忆,是快淹没到他脖颈的沼泽。
“妈咪,你想离开这里吗?”
“不想。”刘平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出乎意外,台浥尘抬头注视她,刘平年别过脸擦掉眼泪,抹平皱纹般揉了揉眼角,扔掉纸团,问:“卡西安带你回海港之前,又带你跟谁见面了?”
“……爸爸。”台浥尘回答。
刘平年舔掉嘴角的眼泪,“他还活着?”
为什么这么问?台浥尘看着她,没有问出口,而是点点头,说对。
漫长的寂静,无人说话,只有停顿中闪烁的竖线展现时间流逝的分秒进度。
台浥尘不喜欢捉襟见肘的亲情,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三年前,他都反感让感情捆束他的大脑和手脚,茯苓还在世时,整日泡在海港的雨中盯着门厅下过往的轿车和一张张灰扑扑如刻印版画般深刻而模糊的脸,看茯苓闲适地翻身,伸懒腰,直到林青渭出现,并埋葬他的短暂春天,之后便进入无穷无尽的寒冬。
他还是忍不住,“妈咪,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就目前看,我可能是为了健康。”刘平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思考,搓了搓手中的抹布,转身细细擦去栏杆上的灰尘,蓝漆焕然一新地映射窗外的苍白日光。
为了我们没有的,才去存活。台浥尘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规整的心情像乱麻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早熟也是另一种苦恼,他只拜托自己别总是懂那么多,试图装傻,然而发现没人真正把他当孩子看待,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污点”,没人会相信一个七岁便开枪的孩子的话。
哪怕只是环境逼迫他成长。
半小时如此短暂而漫长,卡西安敲门时看着怀表上的数字,提醒台浥尘时间到了。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告别,然后离开病房。
像是把平静物归原主,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一根羽毛飘落在地,台浥尘重新踏回那条不可回头的道路。
卡西安说没办法,世界就是这么设计的。台浥尘轻快地接受,毫无负担地承认事实,这一点也不难,他按照指令去按图索骥,到达目的地再重复他擅长的伪装和听话,乖巧懂事的孩子会拥有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这么认为的,然而海港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
仿佛数千年前,他站在荒芜僵燥的原野,与前人沐浴过同一场雨。他反而被浇灭,涌出的无数渴望被扼杀在荒诞的清晨和日暮。
“离开海港,又要到哪里去?”台浥尘看向卡西安,他拿烟的手指点了三下,又放回嘴边,台浥尘移开目光,说:“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啊,”卡西安挑起眉毛,迟疑道,“你在关心我吗?”
“并没有,放在我失忆之前,如果你早点死掉,我会很高兴。但现在不行,我需要你帮我。”台浥尘说,并将手掌伸入口袋,神情却十分谨慎防备。
卡西安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默默掐灭烟。
“还有。”
“你说。”
“疗养院或者医院,再或者便民服务中心,不可以在走廊吸烟。”
“啊——谨遵教诲,小羊老师。”
台浥尘不舒服地蹙眉,直言道:“你以后能不能去麻烦艾斯蒙德,他比我更会应对你的……接管你的脾气,以及意味不明的话语。”
“听起来像在夸赞我。”
“…………”台浥尘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卡西安垂头,无限凄凉地回答:“可惜,艾斯蒙德最近被派去监视0318和疯狗,我们很难见面啊!这段时间就拜托小羊老师的接管和忍受了。”
“0318”“疯狗”?又是代称,台浥尘回想起卡罗琳,身为005的她待在哪里?
“卡罗琳呢?她现在在哪里?”
卡西安不答反问:“你现在要去找她?”
台浥尘说:“她待在西伯利亚的基因库也有三年,不,要五年了吧?你们难道不打算把她放出来吗?就一直锁在笼子里?何况维塔利斯去世了,按照海港的规矩,她身为维塔利斯的直系后代,是需要负责葬礼仪式的。”
“啊啊,”卡西安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轻松道:“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卡罗琳太小,她的另一位监护人会负责这件事的。”
另一位监护人。台浥尘喃喃自语,与卡罗琳在金的接待室分开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初次到蓝赛时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对外界消息了解过少。
提及记忆中三年的生活,台浥尘回忆总是一片黑暗。
佐伊不需要照看他的日常生活,凌晨三点会有军官轮流捶打他“房间”的铁门,扔进的铁盘中两片沾着泥水的干面包,和一盒必要的牛奶,四点他就准时到达训练场,整整半天都卧在泥浆中练习匍匐,下午是体力锻炼和枪法,夜晚到儿童训练营补习基础知识,直到深夜,天边闪耀着两个或成群的星星,他便再次回到地下室,服用药物,昏睡在沙发上。
“在想什么?”卡西安不知何时凑过来。
台浥尘身躯猛地颤抖,眼瞳骤然紧缩,又慢慢扩散,“没想什么。”
卡西安低低笑道:“哦,吓到你了?”
台浥尘脑海中闪过一个不贴切的比较,卡西安无声的脚步比浑浑噩噩的三年还要可怕。
卡西安旋即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带他坐上旧皮卡,重拾起方才过去很久的话题,“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台浥尘反应了两秒,意识到他方才留给卡西安的半截话,清了清喉咙,认真地说:“帮我离开蓝赛,换了简单一点的身份。我希望你保证我活着,剩下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卡西安顿时愣了一下,忽然破涕而笑,捂着肚子靠在反向盘上,引得汽车喇叭发出惊人的鸣叫,就好像卡西安喉间模糊却刺耳的嘲讽。
卡西安缓和了一下情绪,虎口固定住台浥尘的下巴,说:“不知死活,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你但凡换成除了蓝赛AS内部三位指挥官之外的任何人,我都不会这样笑你,你呢?脑袋刚刚是不小心被门夹了吧,让我这个指挥官来帮你。”
轿车内异常安静,引擎在小声尖锐地蜂鸣,轻微的抖动理应不会破开心底那条理智的防线,卡西安正想不明白,台浥尘就仿佛真的在出入病房前后的半小时内彻底变了个人,更加冰冷,或者说,更加难缠了。
“先生,我虽然不记得近两年发生的事情,但前三年都还历历在目。”台浥尘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这两年的记忆被摘除之后,前几年的回忆都是蜂拥而至地挤进那块空缺里。”他笑了下,说:“被佐伊先生打扰,你也很苦恼吧?但是,现在维塔利斯死了,他应该会更加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这边,我想,他身为AS首席指挥官,想办法坐上曾经议会管理员的位子,应该会非常简单。”
卡西安的嘴角慢慢平复下去,平静的表情却挂着波涛汹涌的愤怒,他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说:“你在胡乱猜疑什么?我可不想因为你这两句话就导致我被撤职。”
“先生,最后再提醒你一下。”台浥尘交叉手掌,安静地目视前方。
他说:“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与你见面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封信,在那之后不久,你亲口向我承认有人在威胁你。如你所愿,我摸进你的办公室,找到那封信,根据邮戳找到了邮寄信件的邮局,你猜怎么样?”
卡西安冷冷说道:“你在那些人面前说了什么?”
“你似乎很清晰利益关系,有关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