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痕 第18章 Chapter18

天亮后的时间不好熬，海港的特殊天气让房间看起来更像地牢，准确说她已经身处地牢，双手依次放在白色棉被上，压着不断下沉的身体，她在金先生拜访前准时醒来，梦中真实存在的悬崖还在呼唤她。

她按响床头的指示铃，护士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像只例行检查成果的灰熊。

护士进入房间，拉开窗帘，灰色的光以低流速爬进来，渗透到悬挂在脚部旁的姓名牌。

【刘平年，女，胰腺癌患者】

“刘女士，有您的客人。”

“好。”她终于肯转动藏在喉咙里生锈的齿轮，单一音节也好，她往常从不关心身体外的任何事情。

金先生敲响探视用的玻璃，护士简单打扫房间后便从周佩仪面前离开，门外还有个高大的男人，忘记收脚掌，或护士性子急，两人撞在一起，佐伊扶着护士的手臂，而周佩仪进入房间后借用这不值钱的两秒锁上房门，放下玻璃上的百叶窗。

金先生拉过铁座椅，“四肢”在瓷砖地板上滋啦作响，他松动领带，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不像警方审问犯人。

周佩仪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安分地收起手指与脚掌。

金先生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开头的“咔哒”声太具标志性，来源于老式座机。

“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公众和政府都要……谁能逃出去？警方和维塔利斯有合作记录……他们拿到了证据……拒不配合的下场是当场枪毙。”“咔哒。”“0318在研发针对性药品的解毒剂，我们可以认定他决定反抗……代替老切斯尼处死他好了。”“嘟。嘟。”“这里是基因库，我是005，自愿代替南风完成五年坚守任务。”“嘶嘶，哒。”“AS内部有叛徒，是谁败露了0318的入学记录？我们无论谁都没有向维塔利斯提供过他待在切斯尼身边的消息，叛徒！必须枪毙！”

录音在撕裂现实的嘟声后戛然而止，金先生铁幕般的脸微微发亮，屏幕上的火焰熄灭后，他也暗在座椅上。

“就算你把另外一个女儿带到我面前，我也帮不了你。”刘平年咬词谨慎，居家服的袖口上沾着番茄酱，散发着酒精消毒液和尘土的气味。

金先生拍拍周佩仪的肩膀，揉搓她的小手掌和肩膀，衬衫领口系着黑色丝带，看起来像参加葬礼的孤儿。

雨伴随天际轰隆的火车头鸣响落下来，细粉似的打湿窗台，旧且破的窗帘被吹起鼓包，犹如水沸腾前第一个将破未破的大水泡。

“我还没说话，别那么紧张。”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耸耸肩，左手碰了碰周佩仪的膝盖，女孩的情况不太好，朦胧黯淡的眼睛依旧柔软，在知道她将做为“蜘蛛”被扒光展示在餐桌的餐盘里的基础上。

“你背叛了维塔利斯，他会很伤心的。”刘平年瞥了一眼佩仪，亲切地称呼她“佩仪小姐”，收回母性关怀，冰冷如镶嵌在病床上的白色雕像，余光中的雨丝变成静态模糊的素描作品。

金先生翘起腿，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和他可没交情。”

“是吗？”刘平年低着头掐指尖，不屑地笑一声，看向佩仪，“那你为什么要给她找一位姓周的母亲呢？你说你不缺钱，可没有白手起家的资本；你说你喜爱海港，这里是你的故乡，可常年藏身在一个不被地图容许的无名小岛；你还说维塔利斯和金苦什都是大海中的孤儿，可你忘了，你喜欢那个女孩，胜于佩仪。”

“这不代表我没有好好学习如何做一位合格的父亲。”

刘平年盯着手背看：“你没有。维塔利斯和切斯尼，以及你，你们三人之间各守着心里想念的那个人，但忘记时间会吞噬人性，回不去的曾经为什么要回去？”

金很难保持平稳的呼吸，没错，他从没忘记维塔利斯，在已成人父的十几年中，看着一张与那人多有雷同的面孔，十几年的每一天都仿佛身为监考老师批改抄袭试卷，恨她无法将雷同答案变成满分，使人叫绝的可意会回答。

维塔利斯和前妻有个可爱的女儿，是比佩仪小两岁的卡罗琳，佩仪相貌上与她有三分相似，姓名是金握着维塔利斯手掌时，用飘渺的指尖蘸着汗水画在掌心的，在他不甚清晰的记忆中，是维塔利斯搭上肩头吻了他，说：“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的和我的，我们共同的，上帝会认可，世人也是。”

思绪被刘平年的话语打断，她不认可金先生逃避内心的做法，她还要看向佩仪，称呼她周小姐，无数次唤醒父女两人心底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刘平年下床，扶着床沿慢步挪动，像冬季湖面上漫行的天鹅，被暴雪赶到湖心。

她摸了摸佩仪的脸蛋，后者的睫毛是台阶上规律板正的凸起，面庞是教科书的封面，调剂好的肤色平铺在骨骼上。

刘平年微笑着看向金，抬头扫了眼门口落下的百叶窗，按着金的肩膀，略具威胁地警告：“你完全可以合法地解决掉他，不是吗？佩仪和那女孩本可以做姐妹，她们长得多相像，完全就是双胞胎。”

“刘平年！”金粗暴地掐着她的咽喉，毒蛇般的声音响起，“刚刚的录音，明白吗？无论是谁，只要我想就可以送到他们手上，对于你们这类人就等同于不定时炸弹，希望你能活下来。”

本不富裕的氧气更加稀薄，刘平年苍白的脸颊变成灰黄，喉咙里嘶嘶地抽气，她放弃反抗，闭上眼睛。

金甩手将她扔回枕头上，额头磕碰到床头的栏杆上。

“我本来不想跟你商量这件事的，但是碍于你儿子做了好事……让我们双方都开心的事，所以维塔利斯决定给你们母子二人团聚的机会，把握住好吗？刘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比如，阻拦你们相见。”

刘平年闭上眼睛，客观地说：“我真的有话语权吗？”

“无所谓，你面前只有肯定按钮。”

“我不负责其他人。”

“‘疯狗’，人名单里至少要加上她。”

“滚出去！”刘平年指着门口，含着眼皮露出疲惫的目光，软趴趴地叠在皱纹里，“我不想再看见你，等我死了也一定不要把我葬在这里，最好是放在你床头，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我的遗照，好好看看我的下场！”

脚步声渐行渐远，雨声隐没在被熬煮的冬季，刘平年扯下窗帘，又收回目光，啃破手指后嘴唇上抹着血，随即门被敲响，“咔哒”又关上。

刘平年背对门口的姿势未变，只是紧绷着后背。

来者语气随意，带着讪讪的笑意，“刘女士，您好。”

“我儿子呢？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马上就要执行第一次任务了。”

刘平年目不斜视地盯着消失在厚雾中的汽车，她先是问：“不需要再盯了吗”，又问：“什么任务？”

“捕捉‘蜘蛛’。”

刘平年讶异地瞪大双眼，对空气自言自语：好的，我明白。

>

他穿上最好的西装，盛蒙帮他打好领结，孙翎为他涂抹发胶，两人齐心协力打理玩偶似的。

盛蒙在掐量过他的手臂后，真心评价：“如果按部就班在航天局训练，不至于连这点肉都存不起来。”

孙翎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漏斗，吞进去什么，另一头都是甩下没营养的渣滓。我们呢，是掉光牙齿去拾孩子们吐出来的渣滓吃的野物，是被浆洗过无数次的破布麻衣。

盛蒙抱怨她无时无刻都爱扯些文邹邹的东西，也不喜欢她抽象的比喻和夸词，孙翎摆摆手，不以为意，“这就是女人的样子，你连你姐姐备孕许久却还是被迫面对一张被血浸透的卫生巾时的心情都搞不懂，怎么还妄想去了解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

盛蒙吃瘪后气馁地缩到旁边，林青渭只见过一次，是他面对切斯尼时，忿忿的脸上只有窝囊，低眉敛首的像皱缩的肺。

捕捉“蜘蛛”，任务本身很简单。

盛蒙交给林青渭一个耳机，藏在他发从中，与头骨相连，传递信息的方式也极为简单，依靠电流与敲击声。

林青渭手臂上挽着餐巾，站立在巴洛克式雕花的栅格窗旁，耳机咚咚咚地响，圆柱旁的男孩准备装醉躲避视线，前方十一点钟方向的餐盘里有他要取的东西。

林青渭观察男孩的步伐，走上前闯进他与餐盘之间，为了拿到东西，男孩费了好大劲才将林青渭的身体扣在餐桌边上。

人群拥挤过来，林青渭眼看架势不妙，搀扶着男孩到休息室，提前翻转衣领，让领口下的香珠散发气味，男孩绞着他手腕的力气减轻许多，林青渭将他卸在沙发上，扯下窗帘撕碎成布条，男孩的意识开始模糊，前几秒发生的事情被埋没在众多记忆中。

林青渭在处置好男孩的手脚和视线，总算确保个人安全，耳机传出的鼓声阵阵，内容大致为：这家伙是南风，没想到艾斯蒙德没跟在他后面……0318！拿走他刚刚顺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钥匙？”林青渭转手在手中颠簸。

男孩微微转动脖颈，林青渭压低声音，“您是南风吧？”

没有回应，林青渭幽幽地坐下，影子像一朵乌云罩在身侧的地板上，他看着男孩绒白的皮肤与毛发，缱绻的呼吸在耳边随夜风漾着，为了防止香珠的药效停留太短，林青渭从口袋拿出胶囊给他服用。

扶起他，戴服务员专属手套的手托着他的脸颊，手中绵软的感觉像阵雨绵绵的湖面，男孩的脸颊是湖心，把林青渭这颗石子掷进去就荡出波纹。

林青渭事后无法忘记，当指尖按压男孩舌面时的触觉，记得那是绵软的，像封闭感官后遭受痛击，尝到精神上的苦，却没有身体上的，这是一种极危险的、会成瘾的反应。

看着他吞下胶囊，手指撑开口腔四处打量，确认完毕后又喂给他一些水，林青渭幽深的目光盯着他的嘴唇，心里想：这就是卡西安先生对艾斯蒙德说的“乖孩子”。

谁知“乖孩子”扑到他肩膀上，鼻尖对着颈部使劲闻，吸气呼气，伴随着温度，仿佛在炽烧他的骨头，林青渭推开他，扶他躺回去。

盛蒙通过耳机问他，有没有搞定南风。

林青渭手指点动耳机，说，是的。

盛蒙发来任务，到楼下大厅，等待半小时，会发布新的任务。

林青渭含着眼皮静思了一会儿，转头俯身在“乖孩子”耳边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我会让你享用我。”

“……”

他弯出笑容，“假期愉快，南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