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出来时只觉得有些冷,没想到这寒冬天儿便已经开始飘雪。熙熙攘攘,伴着橘红的烛光,他裹紧外套,那是他活着的唯一信仰。
他扶正帽子,挺直腰杆,不卑不亢,目光如炬,望向那条走过无数次且余生常伴的羊肠古道。
道路微湿,颗颗雨滴落成不同形状,点缀光秃秃的青石板。最后密密麻麻一片,夜雨伴着凉风,吹起离人愁绪。
李双彻夜未眠,坐于东临煦之前为他置办的单独的房间门前,观窗外夜景。
雪越来越大,从点滴汇聚成鹅毛大雪,手边热茶熬成冷炙,他一动不动,眉目深沉,更添寂寥。
初雪煮茶,美而香,韵味十足。
春生和一众宫女这时候正抱着瓷器去御花园采雪去,中途路过那件单独的佣人房时,望见点点星火,觉有蹊跷。之前已经得到过东临煦的“警告”,可心事欲盖弥彰,越想要避开心里越是挂念。
“你们先去吧,我稍后就来。”春生将手中的罐子交予了隔壁的好姐妹,“夏花,你且帮帮我,有人问就说我身体不舒服。”
自上一次寿辰事件后,东临煦见春生做事机灵,赏了她些银两让她归家。然而春生意不在此,东临煦便赏了她一个‘格格’的名号。
格格闲不住,春生重新做起老本行,自然也就成了宫中有身份的女官,事事亲力亲为。
夏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真以为她身体不适,继承她的意志,领了其他宫女速速赶往御花园。
吩咐完毕,春生等人都走后,独自提一盏灯笼,往那间闪烁着微光的房间走去。
李双正沉浸于如何搞事,搞事前又皈依于那个帮派,最好搞得天下大乱,全然没注意到有人正靠近。
春生脚步轻而缓,看似想给李双惊喜。即将接近目标,心事泄露行迹,喘气声在夜里颇为浓重。
误以为是叹气声,引起共鸣。李双跟着叹气,叹完后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劲,这里就他一人,怎么会有其他声音。
春生并不着急进,在门外徘徊,似在措辞一会儿见面了说什么好。
暗黄的烛光将春生的影子拉得修长,李双目光所及之处,刚好瞥见那丝黑影。警惕心上头,随手提起手边茶杯,就等在外偷听偷看的人进来,最好一击毙命。
还不等外面的心下定决心进来,李双已然踱步至门前,手背在身后,修长白皙的手指印在茶色的杯子上,骨节分明。只等那做贼心虚的人报上名来。
反复纠结两三次,春生深吸一口气,抓过身的同时敲响了门。一声重两声轻,和她的心跳一样,擂鼓不定。
在即将下重手的前一刻,李双清醒了。除非他暴露身份,否则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监视他。复看方才那影子纤细修长,窈窕婀娜,是女子也说不定。
直接拉开门,李双的视线和春生重叠。他挤出一丝惊愕,拿着茶杯的手更加往后缩了缩,试图掩盖赃物掩盖心事。
没想到竟这样巧合,春生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明眸皓齿,弯起眼睛笑时,当真是这寂寥冬日里的暖阳。
“小李子。”她双手捏住衣角,左右晃动,看似十分扭捏。觉得自己太做作后,又故作大方坦诚地改口,“不对,该叫你李公公了,如今你的职位在我之上,怎好意思再叫你之前的小名。”
四目相对时,粉红爬上面容。春生眉眼低垂,不好意思再看他。
原来是老熟人,李双侧身让路请她进来,而后自然而然将手中的凉茶向外泼去,动作行云流水,收敛至如。
春生欢喜进门,听闻响声回头往他一眼,调侃道:“原来你方才是要倒水,我说怎么这么巧。”
别过脸去,笑意盈盈,就算脸上看不见也会从声调里跑出来。
李双不语,小心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没什么异常后,收回杯子关好门。随便指了张桌子请她坐,他坐在她对面,“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久不见又距离这么近,春生局促的双手搭在膝盖上,脸上的红晕也飞上耳尖,心虚道:“我本要去御花园采集雪水,中途路过,见你这里亮着光,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自上次一别,你的伤,可是好全了?”
关心和激动压不住,春生甚至往前倾。李双心中一顿,只怕她还没放下,客气礼貌中拉开距离。“好全了,多谢关心。”
“好全了就好,”春生自言自语似的,“我就怕你落下病根子,你们进宫时的待遇就不很好,很容易感染病疾。”说话时察言观色,怕戳中李双痛点,又觉得自己言语过激,改口道:“我不是嫌弃‘太监’这个职位不好,生活所迫,我明白的,我只是关心你。”
李双忍耐力尚算良好,再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心中不起任何波澜,只当是听他人言旁人事。
“无妨,”李双说,“就是耽搁你时间来探望了,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道一声谢谢,毫无实际作用。若他日你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上次的事,春生帮了他不少忙,他也是真的将她当做朋友。能为她做的,就是在今后少将她卷入这些是非中,最好仅此之后,再无瓜葛,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你太见外了,”春生打趣道,越是分得清距离越是遥远,她不愿。
沉默,又是无尽的沉默在蔓延,谁都不说话。
李双盯着她发梢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春生是真心待他的那一个,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拉她下水。
从座位上站起来,话到嘴边。然而春生仿佛看出了他脸上的局促,不想就这么被逐客令遣散,她抢过话题,“你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不用了,”李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用麻烦你了”
他还是那样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春生只当他怕亏欠,装没听见。
她头垂着,手攥着衣角,脸颊发烫,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反正我这后宫里也有个一官半职了,像冬日里添两件衣服这种事还是没问题的,我看这天儿又冷了些,改天给你送来吧。”
“就这样吧,我先走了。”春生出了门,又侧过脸跟她打招呼。
那样温和的笑容在寂寥冬夜里,显得异常珍贵。李双追随到门口,目送她远去。不知做何感想,抬手朝她挥了挥,又折回后门锁门。
恰逢方才采雪的丫鬟们归来,一个个冻得鼻子不是鼻子手不是手,红彤彤一片。又如春时树枝上的鸟儿,结伴同行时便叽叽喳喳个不停。
“要我说,这人呐,还是得有眼力劲。你看像某些人抱到了大树,一下就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可不是嘛,像采雪冻成傻子这种事只要有丫鬟下人们做就好了。主子呢,只需要撒谎偷懒聊聊天。”
“谁还不是从丫鬟升上去的,别狗眼看人低。表面上说得好听,陪我们一起,实际上呢?”那穿红色裙袄的丫头终于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都是假的!”她抬高自己的手晃悠,“只有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长出的冻疮是真的!”
“可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另一个丫鬟无可奈何的样子,“谁让咱们既不会投机取巧,更不能博得那些王孙贵族的青睐。”
“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
李双无意听她嚼舌根,本性低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即使这事事关春生。
摇摇头,脚退回门内,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听门外宫女大声不屑道:“谁稀罕,喜欢她的不过是一个浪子罢了。”
“你可住嘴吧。”
“我偏不,我就要说,难道那个朱玉宏不是我说的那样?三天两头往红楼里跑,调戏调戏春生罢了,还能真的娶一个丫鬟啊?”
“好了夏竹,别说了!”站在最后面的丫头突然加大音调。
小话伴随空气戛然而止,春生站在她们不远处,逆着烛火的光,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她步步进,她们一群人望着她却有些脊背生寒,老练的嬷嬷露出假笑打圆场,圆滑而事故,和气生财。
春生知道争论下去也没实际作用,顺了话题去,一行人重新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手上的那盏灯,依旧明亮,但到底抵不过寒冷的风和雪,最后逐渐被冷夜席卷吞噬。
原来朱玉宏喜欢春生。
李双眼前一亮,将门房锁好,再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朱玉宏姓朱,是丞相府的小儿子,朱玉潇的弟弟,年纪不大倒很爱混。
生得一张蜜嘴天生就会哄女人开心,惹得丞相府喜气不断笑声连连,尤其讨夫人和姨娘们的喜欢,在内在外都招摇,就算没什么作为和才华,也鲜有人怪他什么。
但就是这样的人,喜欢春生。
朱玉宏上次进宫后撞见过春生一面,别人都对他恭维敷衍,偏偏春生熟视无睹,仿佛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他喜欢她的紧张俏皮不世故,她往东他跟着往东,躲着就非要把人找出来。总之春生越是拒绝越令人难忘,尤其是当她有了皇帝赏赐的女官头衔后,朱玉宏想要纳妾的心,蠢蠢欲动,愈演愈烈。
朝廷如今分为两派,非凌将军和朱丞相树大好乘凉,凌将军那里讨不到半点好,李双已然为此苦闷半天,如今事有转机。
也许,朱玉宏喜欢春生是个机会。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李双就被自己的恶毒吓坏了。春生可是真心实意的对他,而他呢,竟然想将她推进火坑做内线。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李双锤了锤额际,将纷乱思绪全部掩于脑海中,最好永远忘记再也想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不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