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一共烧了三天才熄灭。
黎双把太子安顿在城外的一家农户里,从前的鲜衣怒马青少年,装扮成了青衣素人,可他身上卓绝凌然的气质,如何都抹不掉。
这几天太子殿下一直哭着闹着要回去,黎双无奈之下决定今天回去看看,太子也要跟着一起,黎双不愿意让他冒险,干脆打晕了太子只身前往。
他从上次离开的地方原路返回,看着曾经辉煌但如今化为灰烬的宫殿,心里忍不住唏嘘。
黎国皇上皇后的遗体尚不能保存,他只好冒着生命危险靠近旧遗址,捧起一把灰烬放在罐子里,作为二人的遗物带了回去。
太子醒来后对着那罐骨灰哭的伤心不已,他把罐子放在高台之上,后退三步后跪在地上,黎双也跟着跪下,就听太子殿下发誓:“父皇母后,你们放心,儿臣一定会夺回黎国,光复黎国,为你们报仇!”
黎双跟着太子殿下一起跪向那个罐子,咳了三个响头,而后他侧身向黎阳道:“太子殿下,臣一定会助你夺回黎国。”
太子年纪尚轻,城外的农户餐食比不了宫内,很多时候太子吃不下。黎双不仅是太子的夫子,现在更像是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宫女,盘发,洗衣服等活儿他全都一个人包揽,哄着劝着太子一定要吃,一定要成长起来。
在这段时间,他一个男人甚至也学会了烹饪。没有宫里的食材,他尽可能用其他东西替代做出同样的味道,太子渐渐熟悉。
黎双任劳任怨,不仅仅是尽臣子之道,更多的还是旧朝皇后的那一声嘱托。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三个春夏秋冬,严寒酷暑。
这三年里,黎双一边照顾太子,教他舞文弄墨通晓世人之理;一边联系旧国时期遗留的朝臣,建立新的根据点。
这天他们在城外一个破旧的寺庙商讨相关事宜,定制路线,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商议结束后,有两大难题需要被攻克。
一是缺钱——他们需要招兵买马增加人手。
二是就是需要用亲信,他们需要有人打入敌人内部通风报信,打有准备的仗。
第一个还能解决,大家一起经商存钱。可第二个,黎双提起的时候周围都低头沉默了。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困难无比。
黎双环视一圈,知道大家在担心犹豫些什么,最终开了口:“我有办法,我要进宫。”
“你怎么进宫?”其他人诧异的看着他,一个叫做柳城的中年男子道:“黎大人文武双全,莫非想成为文武状元?”
黎双摇摇头道:“那并不能真的接触宫里内室,除非是嫔妃或是太监,最好能借刀杀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打算自宫,古有太监能干政,只要我能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钱也有了,也能为大家通风报信。”
其他人震惊的看着他,自宫,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们劝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柳城道:“不如让我家小女柳思瑶进宫做丫鬟,你堂堂男儿七尺之躯,何必自辱。”
黎双伸手制止,“不必拖累其他人,我意已决,思瑶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危险时刻怎能让她出去冒风险。”
黎双有自己的考量,先不说其他人可不可信,这种事的风险性极大,他亲自上阵就是最好的办法。
其他人见劝他未果,也就不再劝了,心里可歌可泣,望黎双一路顺风。
送走其他人后,那天黎双跪别了太子,他提起衣摆,单膝着地,抬头看太子,“臣此去前路未卜,望殿下珍重。”
三年后的太子殿下长高了不少,心境也成熟了不少。
“委屈黎大人了,相信我日后一定会夺回黎国!”太子同样‘噗通’一声朝黎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为拜谢师父教诲,二为黎家上下祖宗,三为光复黎国百姓。”
黎双扶起太子,将他托付给了柳城。
那天狂风阵阵,在他耳畔呼啸,好像在劝阻他一样,但他脚步依旧坚定,天知道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他抬头看见城墙上显赫的‘东临城’三个字时,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痛苦和愤怒,他想到当年上面挂的是‘黎城’。
东临人曾是黎国边远地区的一族人,他们闯入这里后,在这里占山为王。一切的风俗礼仪大多是模仿黎国,街上来往的百姓的衣着和风俗还有着从前的影子,但这一切却更加刺疼了黎双的眼睛。
他改了姓,谐音“李”,他还是黎国的人。
也不算改,他原本就姓“李”,后来的“黎”姓是皇上赐给他的。如今为了当卧底,他又换了回来。
他走过阴暗的长廊去往内室时,脚步竟然忐忑了起来,穿堂风泼起他的衣衫哗啦啦作响,凌厉的风把他的脸刺的生疼,但心里的仇恨督促着他前行。
长廊尽头,密不透风的门板戛然开启,一阵阵腥膻血味充斥着内室的每个角落,贯彻着李双的鼻腔,让人作呕。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这里压抑的气氛让人窒息,耳畔仿佛响起了无数幽魂叹息声,他停下了脚步,甚至想往回缩,后面的两个人直接把他推了进去。
门板落,刀声起,再出来时他就是李双,李太监。
李双不同于其他人,大多数受了宫刑之后疼晕了,但他依旧保持清醒,这份清晰的疼痛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时刻记挂着家国被灭的仇恨。
那里和他同遭遇的人很多,他们需要在那里等伤口愈合。
他们三餐吃的是残羹冷炙,沐浴用一桶水擦拭,得万分注意伤口,房内搁置夜壶解决生理问题。
这里每天有人来有人往,有的人因为受不了疼痛死了,有的人恢复完全认主去了,李双是带着心底的仇恨,逼迫自己千万要活下来。
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的皮肤免去了阳光的照晒愈发白皙,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
他身体的一切男性特征逐渐消失,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和他之前身边见过的太监一样,觉得阴阳怪气,唯一不同的是,他曾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
可是,他得忍。
这才仅仅是第一步,以后的千难万险,都得跨过去,太子需要他,黎国的百姓需要他。
三个月后,他们这一批太监能活下来的已经痊愈。
内侍太监来挑人,这些幸存下来健康的太监先跟着内侍太监学礼仪宫规,内侍太监一共三位,挑人主要看三点。
一看长相,长得太丑的不行辣眼睛,得好看,看着有门面。
二看身形,过于高矮胖瘦的都不可,得匀称,代表皇家。
三看性格,蠢笨的听不懂人话不要,得机灵,会察言观色。
李双就是那样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到第一批,被送到了德禧太后的身边,拜师张德公公。
幸也不幸,张德公公是德禧太后身边的红人,能被张德公公挑走算是他的福分。可他分明想去的是当朝皇帝东临煦的身边,现在因为过于优秀成了“上上品”去错了地方,可他不能选。
从来都是皇帝享受最好,如今多了个德禧太后,黎双很快就判断出来,果真如外面谣传——德禧太后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真正掌权的是德禧太后,恐怕那皇帝也仅仅是个傀儡。
黎双本就文武双全,说话好听,处事老练游刃有余,很快就得到了张德公公的赏识。
这天他终于有机会跟着张德公公去德禧太后的身边,远远的就听见德禧殿内传来一阵摔砸东西等瓷片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打耳光哀嚎声:“哀家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连个发髻都盘不好。”
“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跪在地上的太监叫小椅子,他左手一个耳光右手一个耳光直打自己的脸。
小椅子是张德手下的人,张德听见这话立即小跑进了屋,李双跟着他后面,两人齐刷刷给德禧太后跪下,张德道:“太后请息怒,是小的管教不严办事不利,还请太后不要为这种人恼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德禧太后看一眼铜镜里自己那快炸开的头发,头顶的额盘发摇摇欲坠,心情更加糟糕了,“那你说怎么办?哀家的头发就这么难打理?”
李双从进来时就一直在偷偷观察,先是房内装饰,再到太后这个人身上。无论他有多恨都得先忍住,为今之计是尽管吸引太后注意赢得重任,再成功打入敌人内部。
他开口道:“太后请息怒,太后的头发并不难打理,只要......”
德禧太后的头发是个老大难问题,张德知道这个问题的棘手性,此刻以为李双想出风头,立即打断了李双的话:“太后说话谁准许你插嘴了?掌嘴二十。”
李双当然知道,可他既然来了德禧太后的身边,就一定要得到器重,此时不作为何时才开始?张德公公的惩罚在他意料之中,他正抬手打自己耳光的时候,德禧太后注意到了他。
“慢着,你刚刚说只要怎样?”
李双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抬眼看一眼张德,眼神含着怯意,不知道的人该以为他很害怕张德。
太后立即会意,又道:“你说即可,若你真有办法解决,哀家免你今日二十耳刮子。”
李双得到准许,抬头看她,慢慢分析道:“周围蓬松炸开的头发可以扎成小辫子,精致好看。太后您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让奴才试一试。”
“大胆,你什么身份,太后的头发岂是你一个卑贱的奴才能碰的?”说话的人是方才的小椅子。
“无妨,”太后道,“你且到哀家身边来。”
李双提起衣摆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恭敬的行了个礼,开始为太后编发。
他手法精巧,编的细心又小心。毕竟为黎阳也编过头发,三年的经验可不是吹得,很快他就为太后编起了小辫。
太后始终一副享受姿态,最后用簪子盘起来,其他人都叹为观止,尤其是张德,这真是一个刚进宫的公公吗?心思细腻,手法熟练,比大多数公公宫女都做得好。
太后看向了铜镜里的自己,这发髻形状正是她想要的,她满意的勾唇一笑,问:“叫什么名字?”
“李双,”李双小心翼翼的回答,“刚进宫不久。”
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片刻道:“既然如此,哀家今儿个就赐你叫“小李子”。”
李双立即跪下,“谢太后娘娘。”
“嗯,下去领赏吧。”
太后下了逐客令,李双却没离开,斗胆开口道:“奴才还有一事,关于太后头发的问题,可以一劳永逸。”
“哦?”太后来了兴致,侧目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双眼神清明坚定,正声说话时又显得意气风发,此刻不似太监,更像个饱读诗书气自华的翩翩公子。
他道:“奴才以为这是天气原因所致,现时节气候干燥,光是用木梳梳头编辫子还不够,可以的话用刨花水粘住头发保持形状。”
“刨花水?”太后诧异。
其他人心情各异,有的偷笑这人投机取巧后胡说八道,有的人暗自摇头这人命不久矣。
李双并不在意,他点点头,“是的,古有木工用刨子在木头上刨出来的薄片,曲折迭卷,形似花朵,因此叫做刨花。将其浸泡在水中一定时间后,就会得到一些具有较强粘性的透明液体,能归拢鬓角和散乱的头发,还能对头发进行滋养和护理,如此甚好。”
太后笑了,“你说的神乎其神,哀家倒是好奇的很,如果你能帮哀家用刨花水盘好发髻,哀家不仅不会惩罚你,还会再赏赐你。”
她端起桌上茶杯,细细品了品茶,屋内安静的出奇,顿了一会儿,她放下茶杯后眼神斗转凌厉,“但如果你敢欺骗哀家,哀家定要诛你九族!”
周围人一同下跪,李双不卑不亢的应了下来,“是,奴才谨遵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