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烛只在她面前展现过一次堪称“力量”的迹象——
便是那次为了寻找二师兄萧烈的下落。
林烛果真如她所言,只是“助东方玄策一臂之力”。
她仅仅伸出一只手,便拨开了重重迷雾,让被遮掩的天机清晰呈现。
而后。
那无意识逸散出的细微力量,竟让东方玄策的保命符箓瞬间化为飞灰。
那种力量的本质,她至今无法理解。
“你知道岳峙被大姐头打入命运之河的事么?”
澹台宇忽然问道。
“知道。”
凌寒点头。
“那你知道原因么?”
凌寒摇了摇头,大师兄从未细说缘由。
澹台宇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其实,起因很简单。”
“当时她还很弱小,我将她杀了。”
“她复活的时候,逸散的力量将我和岳峙打入了命运之河。”
他停了下来,留给凌寒消化这骇人信息的时间。
凌寒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杀了林烛?!
林烛……死后会复活?
“你可能不知道,大姐头她有一个特别的能力,那就是被杀死之后,会复活。”
澹台宇的语气平静:
“而且,每次复活,都会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
“很难理解,对不对?”
“岳峙他们猜测,这是因为某种隐藏的血脉在死亡刺激下不断觉醒。真是胡说八道。”
澹台宇冷笑一声,毫不掩饰对那套说辞的不屑。
“人都碎成渣了,化成灰烬了,哪来的血脉复苏?依我看,她的力量根源根本不是血脉。”
他淡淡地说出自己的结论,目光如炬:
“而是来自于——灵魂。”
凌寒彻底怔住。
灵魂?
“你和她相处了那么久,应该早已察觉她异于常人之处了吧?”
澹台宇的目光淡淡扫过凌寒:
“她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词语……”
「门禁卡」、「九年义务教育」、「唯物」、「月色真美」、「革命」……
那些常常令人匪夷所思的词语瞬间掠过凌寒的脑海。
“她觉得理所当然,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却近乎颠覆的思想。”
「流水线」、「规模效应」、「教科书体系」、「行业标准」、「阵法符文标准化」……
林烛曾随口提出、却足以改变诸多领域格局的概念一一浮现。
“凌寒长老,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说她的力量来自于灵魂了吧?”
凌寒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明白了。
林烛的灵魂「异于常人」,指的其实是林烛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猜测她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她从不刻意掩饰自己,更不屑于伪装。”
澹台宇叹息一声。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那时,她和岳峙结伴在外,为你寻找重塑经脉的灵果。”
“途中,他们发现了魔教教徒以活人为祭品修炼邪功的肮脏勾当。”
“她愤怒至极,不顾一切地追杀那些败类。”
“那群混账躲到我身后,让我庇护他们。我也是愚蠢,自觉得意,便挡在他们面前。”
“我面对她的质问,只说了一句:‘强者为尊,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理。’”
“她不服,拔剑便向我冲来。”
澹台宇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即便有岳峙从旁护着。”
“很快,我就找到了破绽,失手将她杀了。”
澹台宇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深切的恐惧。
这般神情,凌寒曾在大师兄提及被林烛困在命运之河时见过。
“然后,她复活了。”
“她浮在半空之中,眼神漠然,只是伸出一只手指向我。”
“我就被那样杀死,被她复活,再杀死,再复活……”
“杀了多少遍,我记不清了。”
“也许……有上百次。”
澹台宇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凌寒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娇俏灵动、笑容甜美的少女,竟会有如此冷酷、近乎残忍的一面。
“岳峙看不下去,在她下一次要动手时,挡在了我的面前。”
“之后,我们两人便被她一同打入了命运之河中。”
“在那条光怪陆离的河流里,我成了一个被迫的旁观者。”
“我见证了他们……我的双亲的人生。”
“我见证了他们的初遇。”
“看到了他们的愤怒与抗争。”
“听到了他们彼此真心的告白和对未来的期许……”
“见证我的诞生被人为设计。”
“还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陨落。”
“而那个循环往复的场景,我究竟旁观了多少遍,早已数不清。”
“我愤怒。”
“我哀伤。”
“我怨恨。”
“我无力。”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一个看客。”
“最终,我崩溃了,我祈求她放过我。”
“她回应了我的祈求。”
澹台宇望向凌寒,问道:
“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么?”
凌寒摇了摇头,心弦紧绷。
澹台宇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嘲讽。
“她让我……亲身体验了那些被魔教徒当做修炼‘资源’的无辜者的人生。”
“我变成了他们。”
“从呱呱坠地到被魔教教徒抽干全身血液、像破布一样丢弃的婴儿。”
“从满怀憧憬到被魔教散布的瘟疫吞噬,眼睁睁看着亲人爱人一个个在痛苦中死去,最终自己也在绝望中咽气的少年。”
“从辛勤耕作养家到被强行抓去炼制人丹,在极致痛苦中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融化的父亲。”
“从新婚燕尔到被当做邪法仪式祭品,在恐惧中魂飞魄散的妻子……”
澹台宇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在那些人生里,我时而是婴儿,是孩童,是少年,是少女,是母亲,是父亲,是丈夫,是妻子……”
“无一例外,全是死在魔教恶行下的无辜亡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睁开眼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后来,我脱离命运之河后,依循着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去探查……”
“全都是真实的。”
“每一桩,每一件,都曾在某时某地真实地发生过。”
澹台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被那些痛苦的记忆淹没。
“他们的人生,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怨恨,他们的不甘,他们临死前的呐喊……”
“在我亲临那些灾难遗址的时候,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我灵魂深处彻底爆发!”
他猛地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试图压抑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
“我的父母……也曾因为那该死的‘强者为尊’、‘弱肉强食’,而任人摆布,沦为棋子,甚至牺牲品……”
“而我……”
“我却曾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身份带来的特权,甚至无意间……为那些刽子手提供了庇护!”
“还自以为是的认同那套该死的规则!”
凌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的沉默,并非无动于衷,而是因巨大的信息量而震颤的心绪需要时间平复。
澹台宇的遭遇,像一幅浓墨重彩却又无比黑暗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其中交织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牺牲与人性的极端扭曲。
而林烛……
那个总是笑靥如花、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女,其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巍峨,却也无比陌生。
她所拥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竟能够操控生死,摆弄命运,甚至将人投入无尽的轮回体验?
这份力量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代价?
凌寒发现自己对林烛的认知,或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澹台宇很快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恢复了往常的冷峻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只是幻觉。
他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略带疲惫的笑意:
“让你见笑了。”
凌寒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声音虽清冷,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安抚力量:
“无需介怀。过往之重,非你之过。”
澹台宇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在命运之河经历的那一次次人生,让我彻底迷失了自我。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澹台宇,还是那些无数痛苦亡魂的集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恍惚。
“当她最终清醒过来,将我和岳峙从命运之河中解救出来时,我早已心神俱疲。”
“我不知道那时岳峙是何状态,因为我自身已完全沉溺于虚幻与现实的夹缝,难以挣脱。”
“但她的话语,却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清晰。”
“她说:‘信奉弱肉强食法则的人,往往自以为是执刀分肉的猎食者。殊不知,在那更高层级的法则审视下,他们自身,亦不过是他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罢了。’”
澹台宇的脸色变得复杂无比,有反思,有苦涩,也有深深的认同。
“随后,她将我一身修为尽数封印,撕裂空间,将我丢弃到了遥远的西州。”
“我那时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四处游荡,最终被一户善良的农户收留。”
澹台宇凝望着凌寒,问道:
“你知道我后来,在那里又经历了什么吗?”
凌寒摇了摇头,但她心中已有猜测,定然与魔教的恶行脱不开干系。
澹台宇摇了摇头,语气沉痛而压抑:
“不过是……噩梦的重现罢了。”
“他们以活人为祭品,修炼邪功。”
“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收留我、照顾我、给予我温暖的善良人们,一个个感染瘟疫倒下。”
“他们在痛苦中垂死挣扎,我却因为力量被封,无能为力……”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
“善良的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遭受这等灾祸?!”
澹台宇紧紧盯着凌寒,仿佛在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凌寒长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凌寒握紧了拳头,沉默着。
澹台宇愤怒的说道:
“是暴力失去了枷锁!是力量失去了制衡!”
“修行者掌握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力量,却未曾被有效的规则所约束!”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剥夺生命,却往往无需付出应有的代价!”
澹台宇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
“为了救治那些无辜的村民,我最终找到了散播瘟疫的魔教徒。”
“可笑的是,他们正是我过去身为魔教少主时,所庇护过的败类。”
“最后,力量尽失的我,被他们轻易杀死了。”
澹台宇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苍凉。
“也正是因为我的这次死亡,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来到我的面前,以出手救治所有百姓为条件,要我立誓成为她的小弟。”
“我同意了。”
澹台宇说完,看着凌寒,神色坦然:
“这,便是我与她之间全部的故事渊源。”
“所以,你完全无需担心我与她之间存有任何暧昧不清的关系。”
“换作是你,经历了这一切,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对她抱持着同样的……敬畏。”
“即便是岳峙,对她不也是敬而远之么?”
“无论换做是谁,在被反复虐杀上百次,被投入命运之河,体验无数黑暗人生之后,都会对那份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产生最深的敬畏。”
澹台宇收起了桌上的酒瓶与酒杯,站起身,对凌寒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
而凌寒依旧坐在原地,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