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玄策……哼,那个大嘴巴。”
澹台宇的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闪过一丝极为不善的寒光:
“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凌寒立刻联想到东方玄策之前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人身安全”论调,心下明了这两人之间恐怕存在着一些她所不知的龃龉。
她不禁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若如实转述,会给东方玄策招去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的那套猜测,我大致也知道。”
澹台宇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似乎对此结论颇为不屑:
“他们认为,大姐头那超乎常理的力量,根源在于某种特殊的‘血脉传承’。”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凌寒,眼神灼灼,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那么,凌寒长老,你行走大陆,见识广博,可曾见过、或是听说过,这世间有哪个人类修士的力量,是真正能通过血脉代代相传的?”
凌寒闻言,彻底怔住了。
这个世界,确实从未有过!
这是修仙界最基本的常识之一,是镌刻在天道法则之下的铁律!
“人类,绝无可能通过血脉传承力量,这是天道定下的法则,是世界运行的底层意志!”
澹台宇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能够凭借血脉延续力量、天赋、甚至记忆的,自始至终,唯有妖兽一族。”
他说完,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默然饮下,留给凌寒消化这巨大信息的时间。
凌寒的思绪飞速运转,宗门秘阁中所阅尽的浩瀚文献如同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
记载确如澹台宇所言,万载以来,大陆之上从未有过任何先例证明人类可通过血脉传承力量。
远古时期,并非没有惊才绝艳之辈试图挑战这条铁律。
曾有绝世强者,在渡过最后一次天劫、吸收仙灵之气转化仙体后,于飞升前刻意留下血脉,企盼能诞生一个承载仙力的子嗣。
然而十月怀胎,诞下的婴孩却与常人无异。
无数大能的目光注视了那个孩子一生,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可直至其寿元耗尽,归于黄土,也未曾展现出任何非凡之处。
此后漫长岁月里,类似的尝试从未断绝,但无一例外,尽数失败。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冷酷地抹去了一切僭越规则的可能。
“人类相比于许多天生强大的妖兽,确实孱弱无力,但人类的身体乃是天生的道体,亲近大道,拥有无限修炼进化的可能。”
澹台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而妖兽,虽生来可能血脉强横,拥有种种天赋神通,但灵智开启艰难,多离群索居,修行之路反而比人类更为坎坷。”
“因此,为了维持某种平衡,天道法则便定下了这绝不可逾越的界限——人类,不可通过血脉传承力量。”
他的语气愈发凝重。
“否则,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极端而残酷,对于绝大多数人类而言,更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灾难。”
凌寒瞬间明白了澹台宇话语深处那未曾言明的恐怖图景。
一旦人类可以通过血脉垄断力量,那么修仙资源、上升通道将彻底被少数强大的“血脉家族”所把持、世袭罔替。
其余的普通人,将永无翻身之日。
最好的结局恐怕也只是沦为被奴役、被压榨的蝼蚁,世代服务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血后裔”。
有时候,人类对待同族的手段,远比妖兽更为狠毒彻底。
妖兽猎食,或许只是为了生存果腹。
而人类若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与力量,却能以“秩序”、“效率”为名,将同类视为资源,系统地、彻底地压榨出每一分价值。
直至敲骨吸髓,就连骨灰,都可以被拿来制糖。
“大姐头曾将得道飞升的仙人比作蝴蝶,而将芸芸凡人比作尚未经历蜕变的毛毛虫。”
澹台宇又仰头饮尽一杯酒,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蝴蝶奋力挣脱了茧壳,翱翔于天际后,却往往最急于证明自己早已不是那在地上爬行的毛毛虫。”
“于是,它们便痴心妄想,期望自己的后代生来便是蝴蝶,羽翼华美,以此划清界限,证明自己已是截然不同的、更高贵的族群。”
凌寒想起了,留影石中林烛的话语,继续沉默地听着。
修行数十载,她见过太多修士在获得力量后,便自觉超脱凡俗,视众生为蝼蚁,那种无形的优越感,确实与这比喻如出一辙。
澹台宇的目光投向星槎窗外翻涌的无尽云海,眼神变得幽深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凝视着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凌寒只是静静品了一口杯中微凉的红茶,没有出声打扰这片沉重的寂静。
“尽管人类不可通过血脉传承力量是天道铁律,但总有人……偏偏要逆天而行。”
澹台宇缓缓转过头,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凌寒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混杂着痛楚、愤怒,或许还有一丝哀伤。
凌寒敏锐地察觉到,澹台宇即将揭示的,或许是玄穹大陆背后被刻意掩埋了万载的惊人隐秘。
“而这些人,持续了万年的疯狂执念,竟真的……换来了所谓的‘成果’。”
澹台宇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只是这一次,凌寒清晰地看到,他握住酒杯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信号,心弦悄然绷紧。
澹台宇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实质般迫近凌寒,那眼神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抑的疯狂。
“凌寒长老,你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成功’的吗?”
望着那双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眼睛,凌寒屏住呼吸,缓缓摇了摇头。
“……呵,很简单。”
澹台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坐了回去,灌下了一杯酒,仿佛需要这灼热的液体来支撑他说出后面的话。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笑容,一字一句道:
“他们,耗费心血俘虏了一位来自异域的魔族女将。”
“然后,用尽手段,设计让她与一个精心挑选的人类男子……‘相爱’,最终诞下了子嗣。”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空洞而悲凉,轻声问道:
“看,是不是很简单?”
“持续了万年的痴心妄想,竟因异域魔族的存在……而成真了。”
澹台宇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不愿让凌寒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而凌寒,已然惊愕得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你猜的没错。”
澹台宇回过头,神色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就是那魔族与人类结合……诞下的混血孽种。”
“如我这般的存在,五百年来,在这大陆阴影之下,早已数不胜数。”
“只是……”
他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那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深切的哀伤。
“其中能够真正觉醒、并传承了那份‘力量’的人,至今……唯有我一人。”
凌寒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
这简短话语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无数血腥、挣扎与牺牲的故事。
但澹台宇似乎已不愿再多言。
他只是重新沉默下来,默然望向窗外无垠的天地,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封存于那副冷硬的面具之下。
“那些疯子,他们从来就不是真心渴望一个后代。”
澹台宇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转过头,幽深的目光静静落在凌寒身上。
“那些极端自私自利的家伙,真正觊觎的,是一具流淌着强大血脉、潜力无限的‘躯壳’。”
“凌寒长老,你可明白这其间的本质区别?”
凌寒瞬间通体生寒,完全理解了这话语中蕴含的、令人作呕的真相。
一股凛冽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她周身弥漫开来。
感受到这股纯粹而冰冷的杀意,澹台宇非但不惧,嘴角反而牵起一丝近乎慰藉的、真诚的笑意。
“这群疯子,几乎网罗了当时各大宗门的顶尖人物。仙宗、魔教、司天门、百花谷……一个不少。”
他平静地列举着,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他们怎能甘心?好不容易登临大陆之巅,荣耀、权柄、财富、美人……世间极致的享受还未餍足,寿元却已如风中残烛。”
“所以。”
“他们便想出制造一个拥有完美血脉的‘胚子’。”
“待其长成,便在他们行将就木之时行夺舍之事,窃取这焕然一新的躯壳。”
“枯木逢春,再活一世,继续他们永恒的享乐。”
凌寒目光冰寒,指尖微颤。
“可惜啊,天道无情。”
“万载以来,任凭他们如何机关算尽,最终也只能带着无尽的贪婪与怨怼化为尘土。”
“然而,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对权欲的疯狂迷恋,让这批人死了,总有新的一批迅速补上,这罪恶的火种从未断绝。”
“终于,他们等来了梦寐以求的‘机会’。”
“五百年前,魔族降临,浩劫席卷大陆,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沦为魔物口粮……”
澹台宇的声音低沉下去。
凌寒想起了十年前的惨烈,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但他们看不见这些苦难,只看见了幻梦成真的曙光。”
“他们用低等魔物玷污人类女子,逼迫人类男子与魔物□□……试图强行制造出混血的‘容器’。”
“很遗憾,这些肮脏的试验……并未成功。”澹台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凌寒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恶心。
澹台宇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于是,他们转变了思路。”
“魔物形态丑陋,近乎妖兽,缺乏人形。那便不惜代价,去俘虏真正的、拥有类人形态与高等智慧的魔族!”
“魔族不仅形貌近似于人,更拥有完整的理智与七情六欲,让他们与人类结合,再‘合适’不过。”
“可惜,即便这般,诞下的混血婴孩,依旧与寻常人类婴孩无异,并未展现出他们渴望的力量。”
凌寒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后来,他们之中擅长推演天机者,耗损寿元,终于窥得了一线‘天机’。”
澹台宇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转动着空杯,目光幽远,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恰逢魔劫再次降临。”
“仙宗、魔教、百花谷的几位太上长老联手,付出巨大代价,终于生擒了一位力量强大的女魔将,并将其秘密关押。”
澹台宇冷笑一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们依据那窥得的天机,从仙宗年轻弟子中,精心挑选了一个满腔热血、正义感极强的少年,派他去‘照料’那位女魔将。”
凌寒发现,澹台宇的神色悄然变了,一种深切的哀伤漫上他的眉梢眼角。
“这岂不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他轻声反问,带着无尽的嘲讽。
“而后,即便知晓对方是魔族,目睹其遭遇,那少年依旧无法坐视,愤怒之下,竟设法将她救了出来。”
“女魔将脱困后,本欲杀了这多事的人类少年,但那少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不闪不避。”
“最终,女魔将没有下手,却将他打下了万丈悬崖。”
“故事并未按他们预设的剧本上演。”
“他们便将女魔将重新抓回,转移了关押之地。”
“然后,‘不经意’地将消息再次透露给那大难不死的少年。”
“少年果然再次寻来。”
“经历数次这般‘波折’。”
“少年最终燃烧本命精血,自毁经脉换取了短暂而强大的力量,生生撕裂空间,将女魔将救出,带往了一处偏远的山村藏匿。”
凌寒听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中已隐约猜到结局。
澹台宇看了她一眼,继续用那平淡却压抑的语调讲述:
“那少年已是油尽灯枯,容颜迅速苍老。女魔将此次没有离开,反而带着他四处寻觅天材地宝,为他续命。”
“之后,如那些人所‘愿’,两人在相依为命中相爱了,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潜藏已久的豺狼们,再也按捺不住,蜂拥而出。”
“早已虚弱不堪的少年,为守护妻儿战死。”
“刚刚生产的女魔将疯了,她从产床上挣扎而起,拖着残躯冲杀出来,想要拼命,却已无能为力。”
澹台宇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
“只是,当他们迫不及待地提起那个婴儿查验时,却发现……依旧只是普通血脉。”
澹台宇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们难以置信,几近崩溃。”
“而那悲痛欲绝的女魔将抓住了这瞬息的机会,挣脱控制,抱紧孩子和丈夫冰冷的尸体,撕裂空间逃走了。”
“对于已然失望透顶的他们来说,这失去价值的母子已无意义,自然不再耗费心力亲自去追杀。”
澹台宇望着手中早已空空如也的酒杯,神色沉寂下去,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笼罩。
澹台宇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沉重尽数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声音低沉而缓慢:
“女魔将亲手埋葬了她死去的丈夫,那颗心,大约也随着黄土一同埋了进去,再无生机。”
“然而,那些豺狼的爪牙却依旧如影随形,不肯放过这孤苦无依的母子。”
“经过整整一年的东躲西藏、日夜不休的逃亡,本就元气大伤的女魔将,已然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最后,她拖着残躯,找到了当时的魔教教主夙千夜,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条件,达成了一场交易。”
澹台宇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
“她趁着幼子熟睡之时,以指尖心头精血为引,在他周身刻画下古老而残酷的法阵。”
“她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生命本源、乃至属于魔族的神魂……毫无保留地、彻底地献祭给了沉睡中的儿子。”
“而她自身,则在晨曦降临之前,化作了一捧冰冷的灰烬。”
“教主夙千夜依照约定,收敛了那捧灰烬,将它与那位人类少年合葬于一处。”
“而后,他依照约定收养了那个继承了魔族血脉与庞大力量,自此与众不同的孩子,倾囊相授,将其收为唯一的亲传弟子。”
“这,便是我澹台宇——一个魔族与人类混血之子的身世。”
“也同样是人性贪婪与肮脏**所书写的一截,不容于光明的历史。”
澹台宇缓缓转过头,所有的脆弱在瞬间被收敛得无影无踪,方才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水光仿佛只是错觉。
他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只是淡淡地问道:
“不知道,这个故事……凌寒长老听得是否‘过瘾’?”
“我很抱歉。”
凌寒的声音低沉而真诚,带着深深的沉重。
她并非为听到这个故事而道歉,而是为这故事中所揭露的一切黑暗与牺牲。
澹台宇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意浅淡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深切哀伤的人从未存在过。
“那么现在,”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直看向凌寒,“你还认为,大姐头她那超乎常理的力量……是源于某种简单的‘血脉传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