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远是真的,长宁王府与相府别院也就隔着两条街,主仆二人一路走走逛逛,不一会儿就到了。
时春仰望着眼前高耸的门楣,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与相府别院的精巧雅致不同,长宁王府的大门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威压,两层飞檐如墨色鹰隼般低垂,巨大的兽首门环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渺小的来客,仿佛门后蛰伏着能将人吞噬殆尽的洪荒巨兽。
季砚书也跟着停下脚步,她有小十年没回来过了,指尖触到冰冷的门环,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笃、笃、笃。”
敲门声在空旷的街巷显得格外清晰,门内沉寂许久才传来回音,季砚书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厚重的大门旋即向内缓缓洞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来。
老人家虽然看起来年事已高,但身子骨瞧着却仍旧硬朗,他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人,好半晌才不确定地开口:“小……小姐?”
季砚书呼吸一停,那些被她刻意安放在深处的记忆一下子破门而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面前老人的这一句,不是殿下,不是将军,不是夫人。
就仿若那噩梦似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是这王府中的小小丫头,父母宠爱,长辈娇惯,一时贪玩出门,傍晚归家,总还有热饭。
“平叔。”季砚书喉头哽住,声音微哑。
二人随着老人步入府内,目之所及皆是她熟悉的景致——庭院深深,格局开阔,府上没什么花草点缀,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架上蒙尘的刀枪剑戟,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铁器特有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时春屏息凝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季砚书身后,大气不敢出。
王府闲置许久,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仆在远处默默洒扫,遥遥见了老管家带人进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遂没有上前。
季砚书轻声:“平叔,我这次回来,是要找我母亲两样东西。”
“我知道。”平叔引着路,脚步沉稳而缓慢,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老王爷生前曾经嘱咐,说小姐年幼,若他此行遭遇不测,必是陛下接回宫中抚养。届时王府若有幸留下,有朝一日小姐再回来,那就必是想好以后的路了,让我不必问话,一定听您的。”
季砚书垂眸不语,她对父亲的印象实在是很浅淡了,印象中的老王爷和陛下很不一样,在家也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无论她怎样努力,拼命练武,拼命读书,都鲜少能从父亲嘴里讨到一句夸奖,季砚书一时间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关心。
“我跟着王爷长大,也照顾小姐成人。王爷一片爱子之心,总归是希望小姐能活的自在肆意些。”
“王府位置一向尴尬,世道对小姐来说更是艰难,王爷自小对您严苛,是希望他将来力有不逮之时,小姐手里多握一分筹码,将来就多一份保障。”
他絮絮地说着,末了才像是觉得多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些慈爱的笑意:“瞧我,岁数大了,一不留神就说多了。”
其实当年的老长宁王并不奢求什么,他不求自己留名青史,不求自己的女儿扬名立万,也不怎么在乎长宁王府大门外那块金光灿灿的牌匾是烂是坏。
他这一生,殚精竭虑,苦苦求索的,除了山河清平,海晏河清之外,也仅仅是希望他的女儿在将来孤身一人,身边虎狼环伺的时候,有能力以自保而已。
至于她长大后是否还有自己所不知的追求或渴望,那就是她自己要走的路了。
“王爷王妃的旧物都收在库房里,小姐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首饰之类,要贵重些的,御赐的更好,找几样出来。”季砚书顿了顿,补充道,“头冠这些不要,要私房的,钗环之类——对了,我记得皇上给过我爹一个玉扳指,成色一般,不值什么钱的那个,您知道在哪吗?”
平叔细想想,才拱着手回:“那扳指向来都是王爷贴身带着,自从王爷战死,就……”
“我知道了。”季砚书打断道,“平叔去吧。”
平叔转身去了库房,季砚书见时春左看右看,便提议道:“左右还需要好些时候,我带你转转吧。”
“好呀!”时春立刻雀跃起来,蹦哒到季砚书身边,小嘴叭叭不停,“侍书姐姐常常和我说起王府的好来,说比住在相府自在多了!”
季砚书一愣,问:“侍书常常同你说王府么?”
“常说呢。”时春依旧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侍书姐姐还说王爷王妃都对下人极好,大家都不拘什么规矩的——对了,殿下,你刚才托平叔找的扳指是什么呀?咱们现在又去哪?”
“我也不知道。”季砚书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刚和平叔说的那个扳指,是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和我爹一道读书时送的,珍视非常。我爹战死之后,我曾写信托他的亲卫检查尸身,也翻遍了他的遗物,但都没有找到。”
季砚书:“咱们先去后院看看吧,王妃在世时钟爱花草,后院种了好些奇珍。王府闲置多年,花想必早就败了,树肯定还活着,我领你去看看。”
“好哇好哇。”时春欢快地应着,左摸摸右碰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我爹娘也是替别人家打理园子的,我娘种的花又大又好呢!”
“你爹娘也在别人家当差么?”季砚书回过头来问,“那你为什么不做他家家生子,还能养在父母膝下,不比你孤苦伶仃的在我这好么?”
时春听了这话就不笑了,闷闷地说:“爹娘在我小时候就病死了,我跟着哥哥长大。哥哥比我大不了两岁,也养不活我,就把我给了人牙子,说是能找一个吃饱饭的地方。”
季砚书闻言伸手摸了摸时春的小脑袋,好在小孩子的愁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时春很快就笑出来,她将季砚书的手拿下来抓在手里:“没事的,殿下已经待我很好了,和父母没什么两样。”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一处小院,季砚书推开虚掩的院门,见里面的一株桃树竟还开着,地上却并没什么落花,应该是刚刚打扫过。推开屋门,一应用具如旧,一点也不曾变过。
“这是谁的院子呀?”时春好奇地问。
季砚书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靠窗那张雕花妆台。岁月流逝,朱漆已经有些斑驳脱落,好半晌,她才低声道:“是我的。”
妆台上放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匣,季砚书当年离府时年纪尚幼,匣中并无贵重珠宝,多是些绒花、铃铛这类女孩儿家的小玩意儿。她伸手打开匣子,正欲将这些旧物收起,指尖却意外触到匣底一个冰凉的、硬硬的物件儿。
季砚书伸手去摸,摸着一枚青玉扳指。
她彻底愣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会在此处,索性先将扳指紧紧攥在手心。
时春没留意她的异样,正兴致勃勃地打量这间闺房。季砚书的屋子很漂亮,其中不乏名贵摆件,但最吸引时春目光的,却是悬挂在梳妆台不远处墙上的一把短剑。剑鞘古朴,剑柄缠绕着磨损的皮绳,她踮起脚,好奇地伸手去够。
那剑只有寻常宝剑一半长短,重量却不见得轻几分,时春一个没拿稳,它便“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季砚书被这动静惊动,回头就见时春一脸无措地站在一边,惊奇道:“我真是纵的你淘气了,好端端的动它做什么?”
“我、我……”时春涨红了脸,小声辩解道,“我就是听侍书姐姐说起殿下小时候的事儿,有点好奇……想看看……”
季砚书听了这话,更加觉得匪夷所思:“奇了怪了,我平常日里要想让侍书多说两句话,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怎么一到你这里,她反倒滔滔不绝起来了?”
“侍书姐姐只是不喜欢相府里的日子。”时春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她闲时常与我说起以前和殿下在北境的日子,总说比呆在京城里自在多了。”
“我明白了。”季砚书将那枚青玉扳指随意套在自己手上,俯身将那一柄短剑捞起来,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地上被砸出的浅坑和一脸忐忑的时春,笑着说,“你是来替你侍书姐姐游说我的。”
他剑柄轻轻点了点时春的小脑门:“你侍书姐姐怕直接说这些惹我生气,知道我总不忍苛责你,所以才让你过来当说客。”
时春吐吐舌头:“不说侍书姐姐,我也很喜欢王府呢。”
季砚书笑她:“你才来了多久,这就喜欢上了?”
时春捂着脑袋笑嘻嘻:“我虽然没见过王爷王妃,但我见过殿下呀!看殿下如何待人,我就知道王爷王妃也肯定是这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这一次季砚书当真笑出了声,刚要再说些什么逗她,还未及开口,门外便传来平叔恭敬的声音:“小姐,我已经将王爷王妃生前的一些旧物寻来了,您看看?”
“不用了。”季砚书隔空点了点时春,顺手将那柄沉甸甸的短剑挂在自己腰间,“平叔办事我放心,拿着这些就够了。”
“殿下,咱们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呀?”回程路上,时春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首饰匣子,累得小脸微红,忍不住问道,“我看这些东西都旧了,殿下现在也戴不得了呀?”
季砚书随手拎着那柄短剑,一边甩着玩,一边转动手上那枚青玉扳指,神秘兮兮地说:“你且等着吧,殿下带你搭戏台子去,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呢。”
主仆二人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在城东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首饰铺子前停下脚步,时春更加不解:“殿下呀,您要是缺首饰,叫他们直接送到府上来不就行了,何必咱们走这么远的路?”
“嘘。”季砚书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嘱咐,“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安分一点,别乱说话,也别叫我殿下,就和平叔一样叫我‘小姐’,记住了吗?”
时春懵懂地点点头:“知道知道。”
季砚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将那柄短剑顺手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时春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殿下身后,然而甫一抬头,便愣在当场。
只见临窗的八仙桌旁,一女子正端坐着,神情专注地与一位留着山羊胡、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商议着什么,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
时春惊讶地脱口而出:“侍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