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弋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季砚书没敢说话,也没人敢进来,直到夕阳西下,侍书考虑到自家殿下身子不好,这才硬着头皮站在门外,询问二位主子要不要用饭。
季砚书见对方眼泪已经擦干,于是对着外面吩咐:“端进来吧。”
她这两日行动不便,都是亲卫端了饭送到帐子里。韩弋要留下陪她,小亲卫将饭菜放下,就兀自出去了。
韩弋一声不吭地将饭菜端来,试了温度,这才凑近了些打算喂她。
季砚书哭笑不得地接过:“还没残废呢,不必如此——你吃你的,关外冷得很,再不紧着些,这饭就要凉了。”
韩弋拗不过她,也只好将饭菜挪近,安安静静在一旁吃自己的饭。大漠不比京城,没什么好吃的,伙夫手艺也就那么回事,他不习惯,吃的很慢。
等他终于吃完,季砚书伸手在床边摸了摸,对着他招手:“来,过来。”
韩弋不明所以凑过去。
季砚书将对方的手抓过,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黏黏糊糊的东西。
韩弋摊开手一看,是一把看起来就粗制滥造的奶酪。
“这鬼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年关那阵从楼兰人那边搜刮来的,拿着甜甜嘴。”她挤眉弄眼,“悄悄的。”
韩弋没脾气了,他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怎么还偷着吃糖!
无奈伸手将对方扶着躺好,他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欲言又止:“西边这算是勉强安定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还要接着去北边吗?”
季砚书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但此时看着对方眼睛,低头想了想,随即迟疑着摇了摇头。
“不打了。”
韩弋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
季砚书却还在思考,半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西边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就先不打了。朔风是一大关,轻易破不开的,陛下虽没和我明说,但国库必定不乐观。有了西域这笔赔款,我们能暂且缓一口气,休养生息吧。”
她笑着握住韩弋的手:“等再过一阵子,我就陪你回京城,好不好?”
韩弋看着她,终是很轻的点了点头。
季砚书随即笑开,此刻万籁俱寂,韩弋想起一件重要事,他低声问:“我没来得及问你,我住哪?”
钦差自有营帐可供休息,这事之前都是钟沁安排,她没问过,现在看来也用不上了。
只见小殿下嘿嘿一笑,说地煞有介事:“唔,西北驻军的营帐不够,赤霄都去和侍书挤一间了,所以也只能委屈钦差大人和我挤一挤了。”
她很自觉地往里面挪了挪,伸手拍了拍被褥。
韩弋目瞪口呆,仅剩的那点火气当场蒸发,一瞬间语无伦次起来:“我,你,我们……”
“怎么,你不睡?”季砚书今日撑着接待朝廷钦差,体力实在是有点透支,早就困了,语气也跟着含糊,“你不睡就算了,我睡。”
说罢,竟真的翻身躺下,不说话了。
韩弋兀自挣扎,见对方竟然真的倒头就睡,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半晌还是咬牙暗暗除了外衣,小心翼翼挤上床。
行军床不大宽敞,睡季砚书一个还好,两人就实在勉强了。韩弋纠结一会儿,还是伸手将对方环住,小心翼翼避开伤处。
他在暗中凝望对方的脸,心里想着这个人,只觉得玄妙。
季砚书身上沉淀着两种截然不同却浑然一体的气质:
一是她自小先帝娇养,理所应当的带着一种富贵气象。她会使性子耍脾气,不喜的东西随手丢弃,厌憎的人杀之而后快;她也喜欢好东西,金簪玉钗绫罗锦,海味山珍龙凤肝,世间至美之物于她不过寻常,故而也难见她真正珍惜什么,整个人像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柔软华贵得令人心颤。
二来她父亲是长宁王,本家出身草莽,孩子便也天生带着一点不羁的血脉。她上过战场,握过凶刃,杀过不知多少该杀或者无辜的人,柔软外表下撑着的是千百次死里逃生磨砺出来的锋利骨血,这使得她有能力立足于人世,天高海阔,自在纵横。
如果望进她的眼底,便能将这两种气质看得更分明——
见京城繁花锦簇,也见大漠黄沙血染。
很难说清究竟怎样的她更动人。
韩弋在暗中深吸一口气,满室清苦安抚了他微微激荡的心绪,在药香里闭上双眼。
因着季砚书的旧伤,钦差一行在西北呆了好些日子,钟沁等人都识趣不来打扰,日子过得安逸又轻松。
四月底,在大祁丧心病狂的攻势下,西域诸国终于凑够了降书上的天文数字,勉强获得了暂时的安稳。
而季砚书也凭借着惊人的生命力再一次死里逃生,在西域使臣带着赔款到达时强撑着站了出来,将近日来长宁王重伤濒死的传言击了个粉碎,也击碎了心思不正的西域人最后一丝幻想。
五月初,西北的花都陆续开放,钟沁季砚书奉命押送西域赔款回京,陛下携百官出城相迎。
她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被盛景义薅到了西暖阁。
盛景义不是傻子,一看季砚书没有紧接着北上便知缘由,只是什么都没说,伸手给她倒了杯茶:“休养生息也好,北边玄明刚传信来,不成问题。”
季砚书先是中规中矩地将西边的情况都交代一番,随后惊奇地发现赫连翊竟还没走,估计是担心亲弟弟,季砚书对她报以微笑,赫连翊回了她一个白眼。
直到后半夜回王府,平叔带着府上一众下人来迎接,她竟觉得恍若隔世。
再一次心平气和地与韩弋躺在一起,外面静谧无声,屋内是刚刚点上的熏香,被褥软的好想要将人溺进去。
季砚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挑起韩弋一缕头发,拿在手中把玩,二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如果战事结束,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问。
“如果战事结束,你会和我走么?”韩弋并不正面回答,而是侧目去看她,见对方半晌不回话,于是轻声笑笑,“你去哪我就去哪。”
季砚书松开手躺在一边,盯着床帐,突然缓声道:“我会和你走的。”
韩弋抬眼看她。
她错开视线:“但不是现在。”
“这一战打完,如果有幸……我还会在京城呆一阵子。”
“我会着手收拾四境防务,叫外族百年不敢再犯;我还要将困扰大祈百年的氏族世家连根拔起,把各地勾结的势力彻底分开,半壁江山不在皇家掌握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季家延绵三代人的神话会在我这里终结,后世都不必带着这样的责任和枷锁。还有一些其他的琐事……陛下会帮我的。”
“不会太久,你等等我。”她轻声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会太久的。”
韩弋出神地看向季砚书,这几乎是第一次,她愿意向他诉说自己心中抱负,叫他透过这一幅几乎有些纤细单薄的皮囊,看见里面的连绵万里的山河。
听得他浑身上下的血都热了。
虽然听起来难免荒唐,可若是从季砚书的嘴里说出,却叫他想要相信。
他也不免有些期待起来,十几二十年后,这天下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到时候他和砚书四处游历,会看见一个焕然一新的天地么?
就在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季砚书却爬了起来,她腰还是吃不住力,只好用韩弋做支撑:“怎么不说话?”
韩弋刚想说点什么,就发现这人手不老实,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自己身上撩拨,看着竟还像是熟手。
烛火叫她另一只手上弹出去的一颗枣子碾灭了,房间笼罩在黑暗里,身上的触感觉越发明显,韩弋的呼吸陡然加重,伸手想将对方捣乱的手捉下来。
“砚书……”
季砚书懒散应了一声,她也就是随手一碰。但见对方满脸通红,便忍不住得寸进尺:“我当年跟着钟沁出去喝花酒的时候,你还在夫子那背四书五经呢,啧……罢了。”
她话音一顿,顺着又躺了回去,将一双手枕在脑后,见对方竟也不动,只好似笑非笑地开口提醒:“怎么,这样的事情,也要我先动手么?”
谁知话音还没落,季砚书就感觉对方在黑暗中压了上来,就在她还打算说点什么调动调动氛围,韩弋的手不知摸到了什么地方,只轻轻一按,就叫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在西北小一个月,季砚书的身体日日都要按摩恢复,这差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韩弋头上。为此这人还和陈清讨教了一个月的医术,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咬牙切齿:“好小子,你……嘶!”
韩弋也学着她的语气笑:“我未曾进宫伴读,殿下怎么知道我念书的时候不做别的?”
季砚书:“……”
见了活鬼了!
长宁殿下掌管三军,这辈子受人摆布的时候屈指可数,此刻显然有点乱了阵脚,只好本能的往后缩:“等等,那个,我……韩济明!”
“别叫。”韩弋一只手已经伸到了她后腰,他虽没有季砚书这样荒唐,可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对方显然是有点小瞧他了,“不是你先动手的,躲什么?”
季砚书:“……”
她现在后悔,可能有点来不及了。
转眼就是天光大亮。
季砚书被晃醒,浑身上下都感觉要散架。昨晚韩弋心疼她的伤,没让她使一点劲儿,可旧伤还是难免反复。
韩弋醒的比她早,一直也没舍得起来,见她醒了,就凑上去柔声问要不要喝水。
季砚书生生被念出了鸡皮疙瘩,对他现在这个语气稍微有点阴影,于是只好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闭嘴。”
自从中了点儿西域毒,她的耳疾又时时作祟,此刻正好听不大请,两只眼一闭上,专心致志地自欺欺人。
这一觉又睡到傍晚,她才终于起来,韩弋早早等在一边,见状过来搀扶:“饿不饿,现在要用饭吗?”
季砚书一手挥开他,自己走到了前厅,发现对方摆了一桌的清粥小菜,还都是热的,受用非常,安安稳稳地坐下吃饭。
饭吃了一半,韩弋突然开口:“你昨晚说小时候去青楼喝花酒,都干过什么?”
“噗——”一口水咳了出来,季砚书被呛得死去活来,“咳咳……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不说也罢。”
韩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我想听。”
季砚书拗不过他,只好说了:“有一年赏花宴,醉太平的老板有意在京城造势,热闹的很,老王爷日日进宫,没空管我,钟沁翻墙过来说要带我出去玩,我就稀里糊涂地去了。”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但手上钱多,身边围了一群能歌善舞的小公子,老鸨估计见我好骗,便凑过来说晚上会有花魁献唱,我便和钟沁一直待到了后半夜,谁知花魁没看见,却等来了亲爹。”
韩弋放下碗认真听。
这实在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季砚书迟疑着看了他一眼,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老王爷当晚是要和同僚应酬的——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哪个正经人跑去那种地方应酬?结果他老人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场看见我就大发雷霆,追打我三条街还不解气,要不是……要不是先帝听说了此事赶来救我,我爹估计得要将我打死。”
韩弋笑出声,很同意老王爷的做法,于是附和:“打得好,然后呢?”
昨天没更,考试周么,理解一下[比心][比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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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重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