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心中可能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却又不敢真的伤他,只能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匆忙逃离,回身隐入了夜色。
谢恒本想追,却听见身后的声响,连忙扔下手里的刀,回过头去查看沈絮的情况。
“你怎么样?”
他撕下衣袖,使劲儿往伤口上处扎。
“止不住……”谢恒急得满头大汗,“别睡啊!大夫马上来了!路上随便找的,也不知是不是外科医生靠不靠谱……你痛不痛?痛的话就咬我!”
他伸出手,横在沈絮的眼前,沈絮看着那截劲瘦的手臂,闭了闭眼。
“谢恒。”
“你别说话了!说话浪费体力……”
沈絮摇摇头,唇角染血。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总是……听不懂。”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泡芙、外科医生是什么……你和我,像两个世界的人。”
谢恒手中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沈絮的面色已经开始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生命力在不断地流失,却仍旧勉强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
“殿下,别救我了。”
“我怎么能不救!”谢恒脱口而出。
沈絮垂目,喃喃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谢恒真的不知道啊。
因为历史会因此改变?他不想做千古罪人?话说他的道德底线有这么高吗?
谢恒愣住了。
“我……”
要说不知道么?还是实话实说?
他心中所想便是实话吗?他想要沈絮活着,就仅仅只是为了这些吗?
沈絮没能等到回答,也不再继续追问。
他轻声说:“我要死了吗?”
谢恒呆呆地看着他。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忽然就像是默认了。
“……原来如此。”沈絮笑了,“原来如此。”
谢恒看着他的瞳孔逐渐涣散,那双素日里昳丽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翳,在最后一丝光熄灭前,倒映出的最后一出景象,是谢恒身后不停歇的雨幕。
“谢谢你,谢恒。”
他就像那株暴雨中被压毁梅花的枝头,残破的花瓣碎在泥泞里,被践踏、被凌虐,最后满目苍痍,连最后一抹春意也消失不见。
谢恒听见他近乎呢喃低语的声音,像是在对某个太过遥远的故人诉苦,他的目光投向的是模糊不清的远方。
“……哥,我想回家。”
“……”
沈絮死了。
他断了一条手臂,在风雨飘摇之中,和自己的仇人同归于尽,那张令人倾心的容颜像被蒙上了白雾,在疾风骤雨中失了颜色。
毫无预兆地,尖锐的刺痛猝然击溃了他的神智,仿佛有数万根烧红的钢针齐齐刺入心脏,那力道之突然,令谢恒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撑住了险些倒下的身体。
“……好痛。”谢恒茫然地抓住胸口。
为什么?
他跟沈絮的感情有这么浓烈么?
他脑海中有一道极其尖利声音,恨不得撕心裂肺地冲他怒喊,告诉他,沈絮不能死。
沈絮绝不能死。
他怎么能死呢?他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
他要是死了的话……
谢恒手握住了刀柄,用刀刃那边架住了自己的脖颈。
“死了的话会怎么样?”谢恒喃喃道,“会改变……”
改变……
下一秒,手中的刀一横,鲜血顿时犹如泼墨般地飞溅。
“哐当——”
刀脱了手。
霎时间,空中的雨点跟四周的喧闹转瞬定格,场景像积木拼图般不断打碎重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着往回狂退,顿时构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场景。
时间回流了。
……谢恒坐在了马背上,冷不丁地睁开了眼!
冷雨往脖子里灌,迅速侵蚀着他的体温。
——时间不够。
只要沈絮杀了朱珂,他就必死无疑。
也不知哪生来的胆量,他再次将刀横在了命脉之上,在众人的尖叫之中,勒马,抹脖——
“……!”
谢恒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眼前之人居然是袁文青,不等对方开口,谢恒立马截断他的话:“袁大人,改天见!”
袁文青看着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知在想什么,摇首离去。
……
快,还要再快一点——
余光瞥去,从朱雀街一路直行到底再左拐到底,就能到那花亭,但永宁城不小,照这脚程,必定是不能够赶在沈絮杀人之前赶到的。
打量了一下距离,马首掉转,缰绳之下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从小巷里穿插而过——
一路上谢恒都估算了距离,虽然不至于踢到人,但是难免要撞翻几个空摊子,他一边道歉,一边抽着马屁股,让这小马儿能跑得再快些。
没办法,拉马车的马力自然没有追风那样的速度,但也不能让追风上赶着给他拉马车,所以只能另辟蹊径,虽然说崎岖了一点,但好过速度上是来得及的。
“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大爷!”
“……”
“……”
“这雨,下得真大。”
沈絮听了这番话,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他只是机械般地盯着眼前那一整坛子血酒,瞳孔下的情绪黑沉如墨。
朱珂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落在沈絮的耳中,就如同海水倒灌一般,耳膜里嗡嗡作响,耳鸣得厉害。
“对了。”朱珂突兀地一指他腰间的玉佩,“这是三皇子的玉佩吧?”
沈絮这才算是有了点反应。
他偏头看过来,朱珂却冲他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来人!斟酒!”
匈奴人将血酒斟入碗中,递给沈絮,再即将入口之际,门外传来一声震天的怒吼:
“谁敢喝!!”
屏风剧烈震荡,再次被人一脚踢开 !!
“……!”
所有人都被狂舞的风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
……
谢恒立在亭檐之下,手里挽着一根粗糙的马鞭,湿沉的皮革泛着暗光,那双鹰隼般的黑眸锋利得像要豁开这闹剧一道口子。
冷雨顺着下颌线滴落,沈絮瞳孔剧烈一颤。
下一秒,只见他伸出手擦了那点雨丝,唇角抽搐,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朱大人,好雅性呐。”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来了……”
雨还在下,朱珂望着这个记忆中不学无术的皇子,自己名义上的“侄子”,本想行礼,目光却停在了他的腰间。
——谢恒是带着刀来的。
他的脚边还踏着泥垢,马鞭上渗透着一丝刺眼的红,也不知这匹可怜的马究竟是遭了多少罪才赶得到这里。
朱珂居然在这一刻,心中涌上了一股寒意。
而这股寒意,源自于从谢恒身上感受到的陌生。
“三殿下。”朱珂试探着行礼,“这位子虽然选得远,可也不至于如此步履匆匆,何故动怒啊?”
“自是为了你朱大人好酒好菜地招呼着,却没想为本殿下留一口而动怒。”谢恒将马鞭一扔,横跨坐在了沈絮的旁边,“来吧,给我斟一杯,也让我尝尝是什么滋味儿?”
“这……恐怕不太合适。”
“哦?哪里不合适?”
自然是哪哪都不合适,朱珂心想。
平日里他再怎么离经叛道,只要不闹得太大,皇帝就不会怎么管,这里在座的,没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参他,但谢恒就不一样了。
他所依仗的,不过就是贵妃在宫中的地位,朱老将军在武将之中的权势,而这一个是他的生母,一个是他的亲外祖父。
朱珂所认识的谢恒,可是不会做出这副姿态,护着沈絮的,若说他忽然迷上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本性怎么会说变就变,混球就是混球,还能指望他脱胎换骨么?
朱珂看着那张脸,脑海中忽然冒出个极其离奇,却相当符合的猜想——
“朱大人,在想什么?”谢恒牢牢盯着他,冷冷地说,“叫你斟酒,是听不见了?”
忽然,手腕一紧,谢恒一怔,回头发现是沈絮抓住了他。
他望进谢恒的眼眸,也就是这时,谢恒发现他的瞳孔与别人的细微不同之处。
他的瞳孔是纯黑的,偏偏虹膜边缘处总像是闪着不易察觉的微光,所以总让人瞧不真切。谢恒总觉得沈絮此人,在瞧人的时候不是冷得让人发颤,就是为了戏谑他而勾人,那双上挑的凤眼,因为朱珂这样的小人,而流露出了不适合他的恨意。
突然间,谢恒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他濒死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反过来抓住了沈絮的手。
还好,还在。
“……”
谢恒覆上他的手背,在朱珂瞧不见的角度,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沈絮的背脊都是直着的,他高傲,且睚眦必报。
沈絮不能活成历史上那个万人唾骂的乱臣贼子,决不能。
谢恒拂去沈絮的手,转而接过了朱珂手中的酒。
朱珂眼睁睁见他放在鼻尖一闻,没入口,反倒笑了。
“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儿。”
“殿下说什么?”
“我说——”谢恒手中寒光一闪,刀已出鞘,“找人替你收尸。”
朱珂大惊,早在他扶住刀柄时就先一步往后退,但或许是因为他压根没料到谢恒居然有这等骇人的速度与力道,只来得及匆匆抬手遮挡,接着就是手臂传来的剧痛,其余赴宴之人隔得近的都被喷了一身的血,旋即发出一声惨叫,就要四散奔逃——
“谁敢走!”
手中寒芒一闪,方桌应声被劈成了两半,同时掐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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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