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王府主院,苏清如的寝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在书案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苏清如并未就寝。她换下了白日那身衣裳,只着一袭素色寝衣,外罩一件单薄的云锦长衫,长发松散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眼波澄澈未染半分疲惫,正映着摊开在面前的那卷陈旧卷宗。
卷宗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墨迹是前朝老臣筋骨风霜的笔力。上面誊抄的,并非军国机密,而是再“正统”不过的圣贤之言: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纲常既立,尊卑有序,则国本安固,社稷永存。若妇人不守闺阁,妄议朝政,逾越本分,则牝鸡司晨,家道不宁,国本动摇矣……”
落款处,是熟悉的名字——魏修明。启仁帝的心腹老臣,更是自己师父傅太尉的同科挚友,当年朝堂之上并称“傅魏双璧”,情谊深厚,政见相合。
烛火跳跃,苏清如的目光停在那“牝鸡司晨”、“国本动摇”的字眼上。
她记得,当她凭借满腹经纶与赫赫功绩,冲破重重阻碍,以一介女子之身拜相入阁时,这位魏老大人便如同被触了逆鳞。他不再与师父把酒言欢,不再探讨治国良策,而是化身成了最顽固的反对者。一道道奏折,言辞激烈,引经据典,核心便是这卷宗上的“三纲五常”,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她“越权”、“干政”、“祸乱朝纲”。
师父傅太尉视她如亲女儿,为了维护她,不惜在庄严肃穆的早朝之上,当着启仁帝和满朝文武的面,痛斥魏修明食古不化、心胸狭隘,甚至直言其“老朽昏聩,不识英才”!两位相交数十载、情同手足的老臣,在金銮殿上吵得面红耳赤,最终拂袖而去,从此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最令她费解的是,就在魏修明心灰意冷、上表辞官归隐后不久,师父傅太尉竟也毫无征兆地递上了辞呈。启仁帝再三挽留未果,师父只留下一句“倦了,想去寻个清净”,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繁华的京城,在城外一片幽深的竹林里,结庐而居,过着清苦简朴的日子。
朝堂之上,傅魏两位擎天柱石轰然倒塌。所有的重担,毫无缓冲地压在了她一人肩上。起初,她凭借过人的才智与精力,将堆积如山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各项改革推行得也算顺利,启仁帝龙颜大悦,赞誉有加。
然而,当她踌躇满志,将那份耗费心血,旨在开启民智、为天下女子争取一线光明的《请设女子学堂疏》呈递上去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启仁帝的态度变得不明,先是“容后再议”,继而“恐生事端”,最后干脆将奏疏束之高阁,置之不理。她屡次上书,得到的只是更加冰冷的推诿和借口。
再后来……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至今不明不白的死亡。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只记得昏昏沉沉……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推门声,打断了苏清如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
她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来人脚步放得极轻,悄无声息地靠近。
高长泽回来了。他身上还散着酒气,但眼神却异常清醒。他本想直接回自己住处,却瞥见苏清如房内亮着的灯火,以及窗纸上映出的那个伏案凝思的剪影。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她的房门。
他走到苏清如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了那份摊开的陈旧卷宗上。昏黄的烛光映着“夫为妻纲”几个大字。
高长泽的气息漫过苏清如鬓边,轻挠得耳畔微痒:
“王妃深夜苦读圣贤书……莫不是终于想通了?”带着点调侃,“打算好好收心,安守本分,做本王那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翰王妃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将苏清如从沉郁的旧忆里拽回当下。
苏清如身形未动分毫,即便他骤然近身,眉宇间亦无半分波澜。她缓慢合上面前的卷宗,纸张摩擦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殿下想多了。”
“我只是在看,是何等‘金玉良言’,能让一位国之重臣,视女子才华为洪水猛兽,视牝鸡司晨为亡国之兆。”
她终是偏过头,烛光柔辉将那弯眉琼鼻的侧影勾作一帧淡墨画。那双沉静的眸子凝向高长泽。
“殿下。”
“前世……我是怎么死的?”
烛火跳动了一下,他原以为苏清如会婉转些,却不想她竟这般直抒胸臆。
片晌沉寂方过,高长泽面容转瞬更迭,眉梢微动时已敛去旧色,似是在努力回忆,又似是在斟酌措辞。
“你……怎么死的?”他又复诵一遍,话落下来时,有化不开的凝重,“说实话,本王……亦不清楚其中具体详情。”
他复又言道:“那时本王远在株洲,接到京中急报时,只知你……薨逝于丞相任上。消息来得突然,只说你是……积劳成疾,猝然离世。”
高长泽嗓音沉抑,千言凝于喉间,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憾喟:“父皇……对你身后事极尽哀荣。不仅允你以女子之身、丞相之尊,破例葬入皇陵园寝,还亲自下旨,加封了长长的谥号……好像是‘文忠敏慧恭肃端懿……’具体记不清了,总之是极尽褒美之词。”
他缓晃首,喟叹出声,怅然之色浮于眉睫,“如此厚待,怎么看……都是感念你鞠躬尽瘁、为国操劳,最终……力竭而亡,寿终正寝的样子。”
“积劳成疾?寿终正寝?”苏清如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
“葬入皇陵……加封谥号……真是好大的恩典啊。”
若真是鞠躬尽瘁、力竭而亡,为何死前是突然的昏沉之感,而非心口的撕裂之痛?为何呕心沥血所上的《女子学堂疏》,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束之高阁?为何师父傅太尉,在魏修明辞官后,会突然心灰意冷,也辞官归隐?
高长泽垂眸缄默半晌,唇瓣轻启复又合上,终是再度开腔时,声音沉哑,不复清亮:
“王妃不必太过忧心。”
“前世种种,已成云烟。你既已重活一世,便该着眼当下。能成为大启开国以来第一任女相,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之上,受万民敬仰瞩目,已是旷古烁今的成就。至于……你的死因,”他略沉吟,喉间似有话凝噎,复又敛了敛神思,“本王也曾暗中派人查探过,只是……线索渺茫。不过……”
他默察着她眉梢眼角的微末动静。
“不过什么?”苏清如并未回头。
“不过……似乎不止本王在查。”高长泽的声线沉得更底,声韵里尽是未尽之意,“朝中,也有人对此事耿耿于怀,暗中调查。”
“朝中?”苏清如转过身,“是谁?沈策?”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高长泽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轻飘飘地应了一句:“或许……是吧。”
“倒是王妃……今夜在琼浆楼,那般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又那般……‘关心’本王的身体,最后更是拂袖而去……”他刻意拖长了“关心”二字,眼里毫不掩饰揶揄,“本王很是好奇,王妃当时……是真的生气了吧?为了什么?”
他步步走近,无形威压漫卷而来,直欲将她面上每丝神情波动都尽收眼底。
苏清如扬眸迎上他眼底锋芒,眸光清正如洗,未有半分退缩。她知道他在避开沈策,避开那些他不想深谈的东西。但她也不欲在沈策的问题上纠缠——至少此刻不是时候。
“我自然生气。明日便是就藩启程之期,多少军务辎重亟待殿下亲断?多少护卫安排、路线勘定需要殿下定夺?殿下身为藩王,肩负重任,却在此紧要关头流连烟花之地,沉溺酒色,置自身安危与王府前程于不顾!此乃其一!”
她继而款款道:“其二,殿下身为天潢贵胄,当为臣民表率。如此放浪形骸,传扬出去,不仅损及殿下清誉,更损及皇家威严!此等行径,我身为翰王妃,如何能不怒?如何能不谏?”
她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句句占着大义名分,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包装在了“为君分忧”、“维护纲常”的外壳之下,滴水不漏。
高长泽非但没有被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击退,反而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上苏清如。
“哦?原来王妃是忧国忧民,担心本王误了正事,损了皇家体面?”他尾调轻扬,“可本王怎么觉得……王妃那怒火里,似乎还掺了点别的味道?”
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点了点苏清如的胸口,凤眸含笑:“比如说……酸味?嗯?”
苏清如拍开了他虚点的手指。
“殿下慎言!我所言句句在理,皆为大局!殿下若再这般轻浮无状,妄加揣测,休怪我不敬!”
“丹邾苦寒,风沙如刀,殿下与其在此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保住您这副……金尊玉贵的皮囊,别被那风沙刮花了脸,闪折了腰!”
高长泽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眼尾的笑意反而愈深几分,
“王妃教训的是。”他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灼灼地盯着她,“本王这腰……确实还需好生将养。不过……”
“王妃如此关心本王的身体安危,本王甚是感动。不如……王妃亲自来为本王揉揉?想必王妃精通机关之术,手上力道……定是恰到好处?”
她眉尖那抹冷峭似要凝作冰凌,瞪着高长泽,
“殿下,臣妾袖中的千机引,专治各种……‘不知死活’。殿下若想试试筋骨寸断的滋味,臣妾……不介意现在就帮殿下‘揉揉’。”
高长泽敛了笑意,神色肃然不少。
“王妃,今夜琼浆楼你见到的那两位‘女子’,是郭敬元、江弈安,皆是本王在京中秘密招揽的门客。”
她凝住目光,只待他续说下文。
高长泽面上无波,坦然抬眸迎向她的视线,未有半分闪躲,继续道:“本王在京中,素以纨绔之名示人。结交些‘红颜知己’、‘风流韵事’,不过是层掩人耳目的皮。唯有如此,才能避开各方眼线,暗中做些布置。让他二人作此装扮进入琼浆楼,实为避人耳目,商议明日就藩沿途的护卫与机关布防事宜。绝非……王妃所想那般不堪。”
“如今,你既为本王的翰王妃,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有些事,有些……人,也该让你知晓了。毕竟……”他嘴角轻牵,目含嘉许之意,“昔日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辅佐父皇的司丞相,今日能伴在本王身侧,无论如何,本王也不会委屈了你的惊世之才。”
苏清如心中早已知会分明。
“云戟!”他沉声唤道。
“属下在!”云戟悄无声息地出现。
“去,传郭敬元、江弈安即刻到书房。让他们……穿回自己的衣服!”
“王妃,”高长泽面上敛了轻慢,垂首肃立间,眉宇尽是恭谨之色,“请您移步书房,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