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细碎,沾湿了安平伯府门前的石狮。
朱漆大门洞开,暖黄的灯光泼洒出来,融化了阶前薄白。
这里并非御赐的皇家宅邸,而是陛下还是“沈厌”时,亲手置下的私产。门楣上“安平伯府”四个字,在雪夜里透着一种不同于皇宫禁苑的、踏实的热闹。于如今的卫烬而言,那座九重宫阙是必须坐镇的龙椅,每一次踏出宫门,都需经历一番繁琐手续。
而这里,是他为自己、也为所有孩子留下的,永不关闭的家。
马蹄声踏碎雪夜的寂静,由远及近。
率先冲破雪幕的是一骑墨黑骏马,马上的青年将军肩背挺直如枪,玄色披风卷着边关的风雪与凛冽。他利落地勒缰下马,铁靴踩在雪上,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父亲,母亲。”
沈骁抬手解下遮面的护颈,露出被风沙砺得棱角愈发明锐的脸庞,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沉哑,却难掩一丝归家的波动。他甚至未及拍落肩甲上的雪粒。
“回来了就好!”
一道身影几乎是从门内抢出,沈厌一把攥住长子的胳膊,触手是坚硬冰冷的铁甲和其下贲张的腱子肉。他用力拍了拍,眼眶有些发热,嘴上却笑着,“好小子!这身杀气,没丢老子的人!”
沈骁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目光越过父亲,投向门内静立的身影。廊下灯光勾勒出凌战清瘦的轮廓,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他染霜的眉睫和肩甲一道深刻的斩痕上轻轻掠过。
“母亲。”沈骁的声音低了半分。
“嗯,”凌战的声音清冷如这雪夜,却奇异地驱散了寒意,“进来暖着。”
这时,两个更年轻的身影从里面飞奔出来。
“大哥!”
沈星和沈辰几乎同时喊道,两双眼睛里燃着毫不掩饰的崇拜火焰。沈骁抬手,分别揉了揉两人的头发,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长兄特有的温和:“星儿,辰儿,长高了。也成大人了!”
他的目光在沈辰布满新茧的虎口停顿一瞬,极轻地点了下头。
晚膳的厅堂,暖得让人想褪去外袍。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中央咕嘟冒着热气的铜锅,炙烤得油滋滋的羊排,都是北疆的粗犷风味。
沈厌夹起一大块炖得烂熟的羊肉,放到沈骁碗里:“快尝尝,宫里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味儿。你小子,在那边是不是光啃干粮了?”
沈骁吃饭的姿态依旧带着军中的利落,闻言顿了顿,道:“军中伙食尚可。”他咀嚼着那块肉,喉结滚动一下,又补充,“……没家里的香。”
沈厌得意地哼笑一声,又给他舀了一勺浓汤:“述职之后,有什么打算?你这军功,塞到兵部那群老爷堆里,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沈骁放下筷子,坐姿依旧笔挺,如同在军帐中回话:“儿确有此意。边关搏杀,所见的是一城一池。帝**备、策令、调度,根子在兵部。儿想去看看,去学学。”
“好!”
沈厌一拍大腿,酒杯里的酒液都晃了出来,“这才是我儿子!放心去,爹……”他话音一顿,飞快瞟了一眼安静用餐的凌战,改口道,“……爹和你娘,给你撑着呢!”
沈星和沈辰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仿佛已经看到大哥在兵部大杀四方的模样。
两日后,雪停了,天色澄澈。
几辆堆满箱笼、带着明显风尘痕迹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先跳下来的是穗禾。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棉裙,外罩防风斗篷,脸颊冻得微红,眼睛却亮得像洗过的星星。她深深吸了一口家中熟悉的空气,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爹!娘!我们回来啦!”声音清脆,带着野牛谷阳光的味道。
紧随其后,沈泓也下了车。他身形清瘦了些,裹着半旧的青袍,眉眼间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更添了几分沉稳温润。他看向蹦跳过来的穗禾,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暖意。
“父亲,母亲。”他上前,规矩行礼。
沈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穗禾那健康红润的脸上停留良久,心底最后那点关于“强扭瓜”的忐忑终于烟消云散,笑得眼角都起了一丝细纹:“好好好!快进屋!穗禾,野牛谷的风沙没把我闺女吹糙,反倒更水灵了?就是瘦了点!”
“才没瘦!”
穗禾皱皱鼻子,挽住沈泓的胳膊,“泓哥把我照顾得好着呢!爹,您不知道,我们带回来的新麦种,抗寒能力绝了!”
晚膳又是另一番光景。桌上多了几道精致的江南小炒和暖身的药膳汤。
“……城墙最后那段用的是新烧的砖,比老法子结实三成。”沈泓语气平和地讲述野牛谷的进展。
“还有还有!”穗禾迫不及待地插话,眼睛发亮地比划着,“爹,娘,我们试种的那个黑豆,产量吓人!磨出来的豆腐特别香!还有耐寒的甜菜,冬天也能有糖吃了!”
她说得兴起,手舞足蹈,沈泓便在旁微笑着,偶尔补充一两句数据,或是提醒她喝口汤润润嗓子。
沈厌看着,心中慰帖,忍不住又旧话重提:“泓儿有功名,又实实在在管过一城,穗禾这本事更是万里挑一。依我看,泓儿去六部哪个衙门观政都使得,穗禾……”
“爹,”沈泓温和地打断他,与穗禾对视一眼,得到她一个鼓励的点头后,才缓声道,“儿与穗禾商量过了。儿志不在庙堂,反而觉得穗禾田垄间的学问,比经史子集更吸引我。她于农事有天赋,儿愿尽力辅佐。”
穗禾用力点头,接过话头,声音里满是热切:“是啊爹!我们去大司农!泓哥懂理账管事,我懂庄稼,我们肯定能弄出点名堂来!让好多好多地,都能长出好粮食!”
沈厌愣住了,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
儿子放弃大好仕途,要去跟着媳妇种地?!
他下意识想皱眉,目光却落在沈泓谈起农事时那双骤然变得生动明亮的眼睛上,落在穗禾毫不作伪的兴奋和两人之间那自然流淌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上。
他想起了凌战那句清冷的“强扭无益”。
再看看眼前这双人儿,那瓜藤自己缠绕得紧,结出的果,似乎……格外清甜?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放下筷子,大手一挥:“好!大司农好!我沈厌的儿子媳妇,就算去种地,也得给我种出个‘天下粮仓’来!吓死那些光会动嘴皮子的老古董!去!爹给你们撑腰!”
沈泓和穗禾同时松了口气,相视而笑,异口同声:“谢谢爹!”
凌战安静地吃着菜,目光掠过孩子们轻松的笑脸,唇角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弧度。
团圆的喧嚣和暖意几乎要溢出厅堂。
沈厌看着眼前景象:长子刚毅,次子温睿,长女纨素娴静,二女明媚,三子四子英气,小石头灵秀还是千年难出的三元及第的最年轻状元……最重要还是身边,那轮清冷却始终相伴的明月。
他胸腔里被某种滚烫的情绪填满,忍不住连连举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沈厌瞧见凌风起身离席似乎是去吩咐门外守卫什么事,他眼珠一转,也佯装醉酒透气,晃晃悠悠地跟了出去。廊下寒风一吹,酒意散了两分。凌风正低声与一名修罗卫交代完毕,转身便见陛下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故作随意的、掩藏不住的好奇八卦。
“咳,凌风啊。”
沈厌勾住凌风的肩膀,压低声音,眼神往厅内纨素的方向瞟了瞟,“你跟素素成婚也有些日子了,瞧着你俩蜜里调油的……怎么还没点动静?”他挤眉弄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凌风身形挺拔如松,即便被陛下勾着肩膀,姿态依旧恭敬而不失沉稳。他闻言,冷硬的面部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只是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回陛下,是素素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厅内主位方向,那个清冷的身影,“素素说……想再等等。等……母亲安稳之后,我们再考虑子嗣之事不迟。”
“等凌战安稳?”沈厌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她有什么不安稳的?不是好得很……”话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了天灵盖。
等等?
凌战?
怀孕?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空白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是啊……为何一直没怀孕?他与凌战重逢至今,亲密虽非频繁,但也按她的要求规律行房。他从未刻意避过子嗣,甚至潜意识里……或许是期待的?可凌战的肚子,确实一直没有动静。
他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此刻被凌风一句话点醒,才恍然惊觉这其中的不寻常。凌战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绝非不易受孕的体质。那为何……一股说不清是失落、困惑还是隐隐担忧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让他方才的八卦兴致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愣怔。
凌风见他神色变幻,沉默地退后一步,垂眸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沈厌站在原地,廊下的冷风似乎吹进了心里,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扭头,透过窗棂看向厅内主位上的凌战。
她正微微侧耳听着穗禾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白皙清瘦俊美,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扰动她的心湖。
为何没怀孕?
是她……其实并不想要?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沈厌脸上的笑意早已凝住,被凌风那句话搅乱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复。
酒意醒了七八分,他也无心再继续,独自回了书房。
此时,沈星和沈辰却悄悄离席,不久后,一同出现在书房门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爹。”沈星开口,声音因激动而略显紧绷,却又异常坚定,“我们通过了母亲的所有考核。”
沈辰紧接着道,眼神炽热如炬:“东南剿倭的檄文已发,水师正在募兵。我们想三日后便出发!”
沈厌的酒意彻底醒了。他看着两个半大的儿子,他们脸上已找不出多少孩童的稚气,只剩下对苍茫大海和无上功业的渴望。他张了张嘴,父亲的担忧和不舍哽在喉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复杂的叹息。
他转过头,看向已经走到窗边的凌战。
凌战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沉静如水,仿佛已穿透重重海雾,看见了未来的惊涛骇浪与荣耀曙光。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许久,她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只有两个字:“去吧。”
如同赦令,又如战鼓。
沈星和沈辰眼中猛地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如同终于等到放手一搏的幼鹰,齐齐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是!母亲!”
家的温暖尚未在指尖焐热,远征的号角已然吹响。
而卫烬知道,天明之后,他需敛起所有为人父的忧喜。
走过那一道道宫门重锁,回到那孤高的龙椅上,去做天下人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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