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匀速前进的马车突然勒住了缰绳,荣叁一把扒开帘子冲下车,撑着一颗树使劲吐,差点没把黄胆水给呕出来。
荣叁原先说是腰痛骑不了马,这下晕车反倒搞得整个人都不行了。
比他晚一步下车的慕月桃也没好到哪去,嘴唇发白,整个人病怏怏的。
她吐了几次,没有东西再给她吐了,下车只不过是为了喘口气,好缓解恶心的感觉。
桑儿递过水囊给她喝水缓缓,慕月桃很感激,有气无力地道了声谢,只是捧着水囊没什么胃口。
“我……我也要。”荣叁虚弱地抬起一只手,企图唤醒其他人的良知,好在随行的侍卫及时拿给他了。
清了下喉咙的荣叁终于有了点精神,有气无力地问:“赶了一天路,马儿不歇也得让人歇吧?这么着急是要往哪赶呀?”这话是冲着江徽说的。
“原计划的路线发生道路坍塌,只好绕远了走,”江徽来到慕月桃面前,似好心又似叙述,“喝两口垫垫,再走一个时辰就到驿站了。”
驿站对此刻的慕月桃来说就像是一片梅林,随之端起水囊喝下,咕噜吞了两大口水下肚,忽然感觉身体舒服不少。
荣叁更甚,重新燃起了斗志,用袖子将嘴角一擦,大义凛然地跨上另一辆马车。
“出发!”
外头的天色大亮,慕月桃这一觉睡得很舒坦。醒来时她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要不是回忆起一些片段来,这绛紫帷幔和极柔软暖和的床铺,差点让她以为是哪只冒失鬼托错梦了。
驿站专门做过路人生意,住店的客人没几个,打尖的仅剩江徽一行人,慕月桃下楼时正好撞见江徽在那吃东西。
养足精神的慕月桃有了些底气,直径坐到他对面,“小江候今儿兴致略佳?”
“你不是候府的人,无需随着他们唤这称呼。”
江徽吃东西和说话都慢条斯理,没有寻常武夫的粗俗,倒是喜欢像文臣一样绕圈子。
慕月桃没心思欣赏他规矩的吃相,挤出一个假笑,“您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酬劳,何时能给到?”没有任何说话技巧,主打一个直转急下切入正题。
计划了这么久的寻父之路,可不是打着两手空空茫然四顾进京的,她身上揣着全部身家,去到京城只怕熬不过半月。
“我从未打算食言,行军赶路钱财不宜外露,你若不怕带着那几十枚银锭,半路遭歹徒打劫的话,我大可让人去钱庄取出。”
“这么……多吗?”慕月桃恍惚了几瞬,显然酬金超出了她的预期,心中震撼的同时,喉咙不自觉咽了一口水。
“你对徐家落网一事了解多少?”江徽像是随口一问,可眸底的情绪如漩涡暗涌般压抑。
“单从荣老板口中得知,徐家坏事做尽,实属老天有眼,大快人心。”
慕月桃对徐家了解甚少,与红梅相处时从不打听徐家的消息,当面揭人伤疤的事,她做不来。
“老天有眼吗?”江徽半是嘲讽扯起嘴角,呵声嗤笑,“或许早几年我还会这般期许。徐家做过最狠毒的事——便是害我满门被屠。”
慕月桃的呼吸一滞,没想到背后竟是这等惨案。
她斟酌着语言不知作何安慰,最终憋出最平常最无用的三个字:“请节哀。”
“你助我报灭门之仇,给多少酬劳都不为过。”
慕月桃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羞愧,她一见面就要钱的做法实在是不地道。
不知该说什么,她僵笑着岔开话题:“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好了。”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江徽对自个的伤势总是表现得漫不经心。
气氛不可避免的冷下来,慕月桃有些坐立难安,思索着该找什么理由起身,桌前却推过来一个绣工精细的荷包,她疑惑地抬眸:“这是?”
“保证金。我出门带的不多,但里面的碎银和金叶子足够了。”
慕月桃听出来江徽的意思,恨不得将方才的话给收回来,顿时窘迫地摆手:“不用了,我信得过您的人品。”
这话说的很是心虚。
江徽眸中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趣意,脸上一本正经:“先前说好带你一同回京,却让你白白等了一个多月,这钱算是失言的补偿。”说罢,不管她愿不愿意接下,起身离座。
“且留步,”慕月桃连忙喊住了他,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开口,“我不是个爱势贪财的人,荷包放在我这里当做押金,到了京城就归还给你,多的我都不要。”
江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默然迈步走了出去。
金丝竹纹打点绣的荷包拿在手中,只觉得极其沉甸甸,慕月桃望着江徽出去的身影,仿佛手里握着一个烫手山芋。
就连再次坐上马车启程,她也没能想好如何安置这荷包,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不提了这茬,人家这么大个侯爷,还能逃得了一个小民的账不成?
桑儿的眼神极好,瞥见了慕月桃藏东西的动作,发现是一只竹纹荷包,惊讶之余不免偷笑。
“慕姑娘昨夜休息可好?”
“多亏姑姑的照顾,不然我都睡不了那么安稳。”
昨晚一抵达驿站慕月桃就撑不住了,要不是桑儿帮忙喂药更衣洗漱,恐怕周身都要发臭。
“唤我桑儿便好,我比姑娘大不了几岁,况且侯爷派我随行,就是为了照顾姑娘的。”桑儿带笑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盯得慕月桃莫名不自在。
“……江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早的谈话让她对江徽有了改观,不免想了解一下他的为人。
“候爷长相俊美,武艺超群,京中有不少倾慕者!”桑儿误解了她的意思,开始王婆卖瓜式夸赞,又怕引起慕月桃误会,补充道,“不过候爷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沾花拈草,更不会带什么莺莺燕燕回候府。如今沉寂八年,侯爷还是第一次带人回去,姑娘去到了一定会很热闹的。”
慕月桃品出了一丝不对的意头,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到京城是要办事情的。”
桑儿不甚在意地摆手,打起包票:“姑娘放心吧,侯爷一定会帮忙搞定的。”
慕月桃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说起,又不太想将寻父的事情拿出来说,只得郁闷地掀起车帘看风景。
不成想,瞧见了护在马车侧边的江徽。
身居高位,傲立于骏马之上,浑身气度迫人,难以想象这么光鲜亮丽的侯爷,竟背负了那般沉重的过往……
好像有所察觉身后的视线,江徽顺势回眸。两道视线碰撞到一起,深不见底的瞳眸,极具侵略性,明朗的杏眼难以招架地轻颤,短暂交汇间,后者惊慌失措地撇开,退回了帘幕之后。
慕月桃缩回原位,神情带了几分被人发现的尴尬:“你们侯爷一向感知敏锐吗?”
桑儿奇怪地一愣,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自候府发生变故之后,侯爷确实变了许多。”
“方便……讲讲吗?”换作平时,慕月桃一定避开他人**的话题,但现在,她对江徽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这,告诉姑娘也无妨,”桑儿原本有点犹豫,一想到对方是自家候爷爱慕之人,就放下了顾虑,“八年前蛮夷扰乱边疆,攻破关隘,老侯爷乃开国功臣自是义不容辞,带兵上阵杀敌。蛮夷节节败退,本该在大获全胜时,老侯爷却遭到了敌人的埋伏。”
说到这里桑儿脸色变得凝重:“尽管援军赶到,蛮夷被击溃投降,但是江家军死伤大半,老侯爷和大公子也在那场埋伏中牺牲了。老夫人一时承受不住,生了场大病撒手人寰,偌大候府仅剩十六岁的二公子,如今的江候爷了。”
一夜之间,家散人亡。慕月桃难以想象,江徽究竟到底拥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在料理完家人的后事,支撑着候府走到今日。
“侯爷蹈光养晦多年,在三年前查到了那场埋伏是因奸人泄密而起,并改头换面隐身到了衡县!”桑儿的声音掺杂了恨意,可以说是愤怒极了。
是徐家——慕月桃没有多加思索,猜到了答案。她沉默地抚上桑儿紧绷的拳头,以示安慰,这种情况,说再多宽慰的话都无济于事。
“侯爷潜入徐府密室,取得了同谋者的名单,如今徐家人头落地,侯爷也正在逐个肃清密谋和包庇的人,”桑儿转而握住慕月桃的手掌,情绪有些激动,“幸亏那天有姑娘助候爷藏身,传递密令,我们才能先一步清扫镇中追杀的刺客,要不然不会知道徐家竟对我们有所察觉。”
怪不得当时荣叁神色极为警惕,原来那句话是密令。
“这么说来,荣老板开酒铺是你们安排的?”
“荣叁欠侯爷一笔债,开酒铺即是为了还债,也是为我们搜罗消息。”
荣叁欠债的一事,她上次听江徽提到过,当时并未想太多:“荣老板还完了吗?”
桑儿摇头:“我只知道荣叁这次回京,是去讨债的。”
果然做生意的弯弯道道,不是一般人能明白的,慕月桃索性对此事言罢。
桑儿反倒打开了话匣子,对慕月桃起了兴致,一路上各种打听喜好,弄得慕月桃很是不知所措。
好在他们下一个抵达的地方路途不远,慕月桃总算是能摆脱桑儿的追问。只是,刚一下马车,她便感觉到了周遭的不对劲。
街道小贩吆喝声不断,车水马龙人影穿梭,热闹景象与他乡无异。蓝天白云,常人肉眼中只觉得此县城晴朗依旧,荣华气盛。
殊不知城楼之上笼罩着一抹紫色雾布,暗流涌动。慕月桃抬头一望,触目惊心,她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