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县令自演自导的这出好戏?”江徽眼眸微眯盯向她。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怎能听不出她的暗喻,可他又是何其的精明,“你有证据?”
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何况事关朝廷命官的声誉,慕月桃当然明白会牵扯出什么后果,所以她没有把话说的太满。
“我向刘家了解过,县令借走百家衣是为了招魂,百家衣应该是在术士手中。但昨夜那人无论外貌,行为举止,都不像一位正经的术士,他手中摇怪铃,嘴上念巫咒,怀里还揣着一诡异葫芦,怎么看都像是行歪门邪术的。”
江徽不为所动:“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即便县令被江湖术士坑骗,那也是件常事,只凭一件百家衣就成了嫌疑,慕姑娘还是有些冲动偏颇。”
“江湖术士最在乎的是自个的性命,难道侯爷觉得真凶会在事件败露后,愤然自刎?就算县令不是主谋,他也一定知道背后的指使人!”
为了能让江徽信服,慕月桃一时没有控制好语气,显得有些激动,江徽当下没有出声。
指尖一下下叩着桌面,江徽嘴唇紧抿,眸光半垂,沉默中神情爬上了几分疏离感。
“你似乎过于关心这件事。沣县民生如何,孩童去向在哪,应该都与你一介过路人无关,何须庸人自忧。”
他的神态有些过于淡漠,似乎在讽刺着什么。
慕月桃不肯放弃,再次开口道:“侯爷也在调查这件事情吧?只要根据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真凶定能绳之于法,候爷的计划定会更进一步。”
“本侯可没说过要断案缉凶。”
江徽冷声打断,自喉中发出一声轻笑,凉薄而无情。他微眯的双眸看似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连称呼都变了,可见他此事秉持的态度。
慕月桃顿了一瞬,江徽冷漠的态度有些吓人,她甚至能感受他的不悦,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阻止她干涉此事?
“我自认不是一位大善人,但我确实能遇到逝者托梦,就像阿菊求助我那般。虎儿才四岁,他就惨遭坏他人毒手、与父母天人相隔,”慕月桃的掌心收紧,被角聚成一小团,“我做不到有线索的情况下束手旁观。”
江徽起身缓步迈向她,挺拔身姿带着高位者阴沉的威压,步步紧逼,他的神情依旧冷静,依旧不留情面。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确切把握,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他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距离,下巴紧绷,语气决绝且明确。
慕月桃明白,江徽不会插手了,这一场谈判她已然落败,紧绷的手指脱力松开。
屋内的氛围落入僵持状,江徽后知后觉气氛僵硬,转身开门离去时,稍稍缓和一下口吻。
“注意休息。”
门外候着的两人,一看江徽出来的脸色不对,很有眼力见的闭嘴闪到一边。
桑儿进来后小心翼翼地问:“月桃姑娘,你没事吧?”
“……桑儿,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慕月桃再次抬眸时,前头挫败的神情消失无踪,眼神很坚决,心中下了一个主意。
“啊?”
乔装打扮好的慕月桃走出了客栈,脖子上的伤痕已被桑儿扑上了一层厚厚的粉,与正常肤色无异。
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心,特地不让桑儿和侍卫跟随,为了更好的掩人耳目,她兜兜转转地去了几个地方,终于来到了衙门前。
——既然江徽那处行不通,那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昨夜招魂行动失败后,幕后指使定会再次出手,她只需紧盯进出可疑的人士,定然能揪出他们的老巢。
石狮盘踞,金匾高悬,威严肃穆的气息震慑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慕月桃躲在暗处观察许久,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正门是要报官鸣冤的百姓进去的,密谋祸乱之人怎么可能从这里进出?
她索性放弃缘木求鱼,走到衙门前,思索着应该以什么借口报官潜入。
烈阳高照,本应热得出细汗的人,站久了却蓦然脚底发寒,胸前悬挂的桃木环佩竟有些发烫,灼得皮肤刺痛。
她将桃木环佩拿出来查看,反复端详是否长了倒刺。
分神之际,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咳:“何人要进来报官?”
慕月桃惊了一下,猛然抬头望去,发现从衙门内走出一位披黑白鹤氅,头顶偃月冠配子午簪,脸蓄长髯,双颊凹陷,长相有些刻薄的道士。
道士的声音如枯树般了无生趣,仿佛历经沧桑的耄耋老人,光是根据外表实难估摸出真实岁数。
能人志士慕月桃没见过几个,但眼前这位气质特殊的道士,直觉告诉她,要找的目标出现了。
“不过丢了件物品罢了,想来还是不劳烦县衙。”言语间,她退到一旁给人家让路。
王禅面带不虞,昂首睥睨地迈步下台阶,路过时眼角斜斜一瞥,可就是这一眼,顿时令他刹住了脚步。
“你这块桃木是何人给的?”王禅目光犀利,紧紧盯着那块桃木环佩,将近凶狠。
眼神极具逼人,到了让人不适的程度,慕月桃下意识捂住桃木环佩,愣愣回答:“出生那年,一位得道高僧路过家门赠予的。”
王禅那眼眶凹深的双眸总算落到她的身上,阴郁地上下扫了一眼,右手捻着指关节问:“何年何月出生?家住何处?老道可以为你卜一卦。”
寻常人哪有一上来就问生辰八字的?而且她八字属阴,临行前土地公交代过不可随意卜卦,慕月桃当即警惕起来。
“多谢道长好意,我已及笄之年嫁为人妇,无甚姻缘所求。家住外县,与夫君一路上京寻亲,不过在此地休整几日罢了。”
混浊的眼珠子移到她妇人发髻上,王禅须臾了无兴致,忿忿地道了一句:“又废了一个。”
事事不顺的王禅猛然负气甩袖,临走前又望了一眼那桃木环佩。
慕月桃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话的意思,就注意到王禅脚下的影子竟有东西在蠕动,如同黑黢黢的蚯蚓在淤泥中翻涌、穿梭。
这一幕令人反胃的场面,霎时让她对王禅有了忌惮和恐惧。
王禅走到一处岔路时,突然回头望向身后,发现是只老鼠飞窜而过,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殊不知,躲闪到商铺中慕月桃低头屏息,心如打鼓。
她知道此招风险,却胜算极大,唯有跟踪道士找到老巢,得到确切证据才能给他定罪。
东躲西藏跟了一路,王禅出了沣县,路过了虎儿家,直到进了沣山下一座无人问津的房屋,破旧且没什么人气的屋子。
——没错,了无生气。
慕月桃呆愣地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房屋中散发出浓郁瘆人的阴气。
她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阴气,如同潮水扑面而来的窒息。思维被这种极度压抑的气氛给震慑住,躯体让恐惧给包裹着,一丝一缕都在刺激感官,这是亡魂的无比愤怒,也是凶手荒诞残酷。
慕月桃的双手不禁颤抖,仅存的求生欲促使着四肢逃离。
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心脏慌张地胡乱跳动,脑袋充满不解与疑惑,内心只剩一丝念头,她需要找到一个真相!
慕月桃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到虎儿死去的暗巷,小腿慢慢有些发软,险些没站住脚。
太可怕了……慕月桃扶墙靠着,腹部脏器隐隐反酸绞痛,抑制不住想吐。
她忍着那股恶心的感觉,努力平稳心绪。
此时,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吹得慕月桃脊背丝丝发凉,她放眼寻找风口来源,只见黑白迷雾自地面喷涌浮出,充斥了小小的暗巷。
慕月桃眯起眼眸,依稀瞧见迷雾里有两团高大身影,轮廓慢慢清晰,发觉那居然是头戴高帽,手持铁链与哭丧棒的黑白无常。
迷雾没完全散去,真面目尚未全露,其空洞而飘荡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本差已将那孩童引下地府,听闻土地婆托你办事,阎王令本差嘱托几句。”
……原来虎儿已经下去了。
慕月桃一听鬼差有要事交代,当即按了下慌乱的心神,竖耳聆听。
恭候多时的阴差彻底现身,面露凶相的黑无常没有多加寒暄,直奔主题:“凡间有种用尸水制作的符咒,能压制社稷神明的法力,用明火销毁后,土地婆的法力即可恢复。”
应该是那道士的手笔,他一定早有预谋想要加害,只待土地婆婆误入他准备好的险境,趁机控制住灶神的真身,企图瞒天过海在这里为所欲为。
幸好土地婆婆得到解救,将此事秉明阎王。
“月桃明白,多谢差使告知。”
慕月桃明白鬼差的意思,地府不能亲手处理此事,一旦对凡人动手,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告诉她破解方法,是想让了她帮忙解决这件事情。
一脸苦相的白无常盯了她良久,缓缓开口道:“天生阴阳眼,不知是福是祸。若能再见亲人一面,它都算个宝,可偏偏阴阳两地相隔。倘若有个机会能帮你消除阴阳眼,改变命格,代价是忘却所有,你可愿意?”
阴差的声音老是有一种沙沙感,附上这些引诱的话语,更加诱惑凡人坠入那道无边黑洞。
“我不知道。”
没有是或者不是,慕月桃在给出模棱两可的答复后,稍作思索:“人不光有好坏,阴魂不光只会作怪。阴阳眼确实令我很困扰的,但是于我而言,阿娘给予幸福与欢乐,足够我回忆一生,所以——我选择阿娘。”
黑无常没有绷住,噗嗤一声,笑得花枝招展,笑声像乌鸦一样难听,结合标志性的凶相,只会让人感到越加惊悚恐怕。
好在,黑无常的语气比先前多了一些温和,意味不明地感叹道:“果真像。”
“好了,”白无常适时纠正搭档的不正经,颇为赞许望向慕月桃,“既你已决定好,本差便不再多劝。”
“能否向差使请教一个事?”那道士怪异的现象实属令慕月桃费解,“影子在何种情况下会蠕动?就像麻袋裹了活物一般,里头有东西在挣扎。”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蹙眉沉吟:“影子这东西,生者有,死者无,若是将他人魂魄用某种术法困于身旁,自身的影子便会受其冲撞。不过这种乃禁忌之术,亡魂怨气易淤积自身,久而久之,变得极为易怒,不利于修行之人。”
慕月桃想起了方才感受到的阴气,看来亡魂就困在那座房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