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长信宫的青石板总是泛着湿漉漉的光。苏挽霓撑着油纸伞穿过庭院,胭脂红的裙摆沾了细密的水珠,像缀了一裙边的露水。
她今日来得比平日早了些,云釉悄悄摆手:“娘娘昨夜睡得不安稳,刚起身呢。”
内殿里,江疏影只着了素白中衣,墨发未绾,正对着一局残棋出神。见苏挽霓进来,她微微蹙眉:“今日雨大,何必过来?”
“儿臣新得了庐山云雾,想着母后或许喜欢。”苏挽霓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缎包裹的小罐,茶叶清香顿时盈满一室。那罐子还带着她的体温。
江疏影的目光在她微湿的肩头停留一瞬:“云釉,取件干衣裳来。”
云釉应声而去。殿内只剩两人,棋枰上黑白子交错,如同暗流汹涌的局势。
“李贵妃昨日向陛下进言,说东宫子嗣单薄。”江疏影忽然落下一子,声音平静无波,“太子该选侧妃了。”
苏挽霓执茶壶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在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皇后。
江疏影起身取来药膏,拉过她的手轻轻涂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疼吗?”她问。
苏挽霓摇头,眼眶却红了:“母后也希望殿下选侧妃吗?”
江疏影没有回答。她只是仔细地涂好药膏,然后从棋罐中取出一枚白子,放在苏挽霓掌心:“该你下了。”
那枚棋子冰凉沁骨,苏挽霓却觉得掌心滚烫。她看着棋局,忽然明白了什么——皇后不是在询问,而是在提醒她早做打算。
三日后,太子果然提及选侧妃之事。
“李贵妃荐了她娘家侄女,”萧景煜揉着眉心,似有些苦恼,“父皇也觉得东宫该添人了。”
苏挽霓正在为他更衣,手指轻轻拂过他肩上的蟠龙纹绣:“殿下喜欢便好。”
萧景煜握住她的手:“挽霓,你永远是正妃。”
她温顺地点头,眼底却一片清明。当晚,她彻夜未眠,对着烛火绣完了那个准备送给皇后的香囊——上面是疏影横斜的墨梅,暗纹里却藏了一瓣胭脂色的落花。
香囊送到长信宫时,江疏影正在赏画。她打开香囊,淡淡的梅香扑面而来。手指抚过那瓣胭色时,她忽然顿了顿。
“云釉,去查查李贵妃侄女的事。”
暗卫三日后回报:那姑娘不仅貌美,更擅骑射,尤其能百步穿杨。
江疏影冷笑。原来如此——不是要分宠,是要找个更像年轻时的皇后来取代太子妃。
雨夜,她召太子前来。
“李家的女儿,本宫觉得不妥。”她将一份密报推至太子面前,“这姑娘与瑞王过往甚密。”
萧景煜面色骤变。密报上写得分明:那女子曾多次私会瑞王,甚至传递书信。
“儿臣这就回绝此事!”
“不急。”江疏影抬手制止,“且看看他们还要演什么戏。”
太子离去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苏挽霓跪坐在绒毯上,仰头望着皇后:“母后为何要帮儿臣?”
烛火摇曳,江疏影的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正好将苏挽霓笼罩其中。
“你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吗?”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苏挽霓发间的碧玉簪——那是她昨日刚赏的。
窗外惊雷炸响,苏挽霓趁机握住皇后的手。这一次,江疏影没有抽回。
“那日母后问儿臣怕不怕,”苏挽霓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不可闻,“儿臣只怕不能常伴母后左右。”
雨声渐密,盖过了深宫里的低语。江疏影反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感觉到指尖微微的颤抖。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抹胭脂色早已不是照进她世界的月光,而是燎原的星火。
而纵火者,是她自己。
七月初七,乞巧节。宫中依例设宴,御花园的锦云轩内丝竹声声。苏挽霓着一身胭脂色宫装,发间簪着皇后新赐的累丝金凤步摇,坐在太子身侧,姿态端庄温婉。
李贵妃今日格外热络,特意唤来娘家侄女李媛献艺。那姑娘果然一身火红骑装,执弓登场,三箭皆中靶心,赢得满堂彩。
“好!”皇帝抚掌笑道,“颇有当年皇后年少时的风范。”
李贵妃顺势接话:“陛下既喜欢,不如让媛儿常进宫陪伴?太子妃身子单薄,多个姐妹帮衬也是好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妃身上。苏挽霓垂眸浅笑,手中的团扇却微微发颤。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是隔席的皇后,借举杯的动作掩人耳目。
那冰凉的温度让苏挽霓心神稍定。她抬眼,正对上江疏影的目光,平静如深潭,却暗含鼓励。
“臣女听闻太子妃娘娘画艺超群,”李媛忽然开口,语气天真无邪,“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一二?”
宫人迅速备好画案。苏挽霓执笔时,李媛又笑道:“既是以箭为题,不如娘娘与臣女各作一幅《骑射图》?”
这分明是刁难。谁不知太子妃擅工笔花鸟,而非人物鞍马。
苏挽霓正要推拒,却听皇后淡淡开口:“本宫倒是想起一桩旧事。去岁围场,挽霓一箭双雕,陛下还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她转向苏挽霓,目光深远,“便画那日场景吧。”
苏挽霓心头一震。那日她确实射落双雕,但更难忘的是——皇后曾在林间亲手为她调整弓弩。那个瞬间,她铭记至今。
笔尖沾墨,挥洒自如。不多时,宣纸上浮现猎场丛林,一个胭脂色身影挽弓欲射。最妙的是,画面一角隐约可见月白衣袖的半截手腕,正虚扶在射手肘间。
“娘娘画错了,”李媛忽然指着那截月白衣袖,“那日围场,并无着月白服饰之人。”
席间寂静。所有人都看向皇后——她今日正穿着月白宫装。
江疏影缓缓起身,走到画前。她凝视那截衣袖良久,忽然轻笑:“本宫倒是记得,那日确实扶过太子妃的手肘。”
她伸手虚点画中那截衣袖:“就在这里。”
太子的笑声打破沉寂:“原来母后还指点过挽霓骑射!儿臣竟不知此事。”他举杯敬酒,话题被轻轻带过。
只有苏挽霓看见,皇后转身时,指尖轻轻划过画中那抹胭脂色,如蝶触花蕊。
宴席散去时,忽降急雨。太子被陛下召去议事,命内侍先送太子妃回宫。
辇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住。内侍慌张回禀:“车轮陷进泥淖了。”
雨越下越大,苏挽霓正欲下车,却见一柄黄罗伞自雨幕中而来。执伞人月白宫装,凤纹在雨中若隐若现。
“母后?”苏挽霓怔在原地。
江疏影将伞倾向她:“长信宫的步辇就在前面。”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肩头洇开深色水痕。
宫人们识趣地退到远处。两人并肩走在雨中的宫道,伞下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小。
“今日为何要画那截衣袖?”江疏影忽然问。
苏挽霓低头看着被打湿的裙裾:“儿臣...忍不住。”
雨声淅沥,掩盖了心跳。忽然,江疏影的脚步顿了顿——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苏挽霓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润。她没有看皇后,只是望着前方的雨幕,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若儿臣说,那日围场,母后扶过儿臣的手肘...是儿臣这一年來反复回味的瞬间,母后信吗?”
伞微微倾斜,雨水打湿了皇后的半边衣袖。江疏影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收拢手指,将那冰凉指尖裹入掌心。
“傻话。”她说,声音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长信宫的宫灯在雨幕中朦胧如星。那一刻,苏挽霓忽然觉得,深宫长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