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送货路上,沈禾安还想着店里这两个人会不会冷场尴尬,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瞧瞧两个人聊得多开心,林晚跟她聊天,好像都没笑得这么…没心没肺过?
沈禾安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来。她用力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清脆却有些突兀的响声。
柜台前谈笑风生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安妹回来啦?辛苦辛苦!”林栋梁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惯常的热情笑容,但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聊天的兴奋。
“沈老板回来了。”林晚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样子。
沈禾安没理林栋梁,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晚脸上,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冲:“货送到了。店里没事吧?” 她的眼神锐利,像是在审视什么。
“没事没事!一切正常!”林栋梁抢着回答,“我和林小姐聊了会儿天,时间过得挺快!”
“聊天?”沈禾安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哦,就聊聊以前工作的事。”林晚解释道,语气还算自然,“小林哥也是被裁员回来的,大家有点共同话题。”
共同话题?工作?裁员?
沈禾安从来没上过班,这些东西,她不懂。她没离开过青石坳,没上过正经班,没体会过办公室文化,更不懂什么行业寒冬、年龄焦虑。沈禾安的世界就是这间超市,就是进货、搬货、卖货、收钱,不是应付村里的大小事务,就是带大黄和那帮小崽子们疯玩。林晚和林栋梁聊的那些,对她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点烦躁。
“是啊是啊!”林栋梁还在兴致勃勃地补充,“真没想到林小姐也是做内容的,我们吐槽起甲方和领导来,简直停不下来!太有共鸣了!”
“哦。”沈禾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共鸣?两个人这就共鸣上了?她和林晚处了这么久都没共鸣上呢。
“林小姐是在写文章吗?什么题材的,有发表吗?是打算做自媒体吗?”
见林栋梁那副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聊的样子,沈禾安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了上来。
“小林哥,你这么有空,帮我把门口的几箱洗衣液搬进仓库呗!要整齐码好!” 语气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然后沈禾安又转向林晚,指着货架:“林小姐既然无心写文章,就帮忙看下零食货架,有几款新到的饼干、薯片没贴价签,麻烦贴好它!”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林晚和林栋梁都愣住了。
林栋梁脸上的笑容僵住:“啊?现在搬啊?我…”
“就现在!”沈禾安杏眼一瞪,气势十足,“天快黑了,没时间磨蹭!”
林晚也皱起了眉头,觉得沈禾安有点莫名其妙的使唤人。但她看着沈禾安那明显不太好看的脸色,想到大热天的沈禾安还要送货,心情不太美妙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林晚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去找价签和笔。
林栋梁被沈禾安的气势震慑,也不敢再多话,认命地去搬那沉重的洗衣液箱子。
超市里瞬间忙碌起来。林晚在零食货架前仔细核对商品和价签,林栋梁则吭哧吭哧地搬运箱子。刚才那种热烈融洽的聊天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搬动箱子的摩擦声和撕贴价签的“嘶啦”声。
没过多久,林晚贴完了标签,远远的看到小芳背着书包向超市走来,再看沈禾安正在暴躁的指挥林栋梁干活,赶紧推开门,溜了出去。
夕阳下,小芳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磨磨蹭蹭地走到老槐树下,小脸上没了往日的活泼,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她挨着林晚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小芳?作业太难了?”林晚见小芳一脸纠结的模样,以为是上次她太严肃了,让小姑娘不敢让她教写作业了。
小芳摇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眶却悄悄红了。她抬头飞快地看了林晚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林姐姐……我、我担心小花。”
“小花?”林晚心里一紧。小花是小芳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同样瘦小、眼神怯生生的留守女童,父母都在遥远的城市打工,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小花怎么了?生病了?”
“不是……”小芳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小花偷偷告诉我,上个礼拜,礼拜三晚上……”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那天放学有点晚,小花一个人回家,抄了近路,经过村尾那片荒废的晒谷场旁边的小巷子时,一个黑影猛地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力气大得吓人,把她死死抱住往巷子深处拖。小花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尖锐的童音划破暮色,惊动了附近几户人家看门的土狗,狗吠声瞬间响成一片。那男人似乎被狗叫声惊到,慌乱地在小花脸上胡乱亲了几下,又在她身上乱摸了几把,这才骂骂咧咧地松开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进更深的黑暗里逃走了。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窒住了。她紧紧握住小芳冰凉的小手:“然后呢?小花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告诉大人?报警了吗?”
“没有!小花不敢!她说那个大叔好凶,好臭……她、她更害怕的是……”小芳抽噎着,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困惑,“她说电视里演的,男人和女人亲亲抱抱之后,女人就会怀孕!她问我,那个坏人亲了她,还抱了她那么紧,她会不会……会不会也怀上小宝宝了?林老师,是真的吗?小花会不会有小宝宝了?”
“胡说!”林晚脱口而出,声音因愤怒和心疼而拔高,把大黄都惊得抬起了头。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力抱了抱小芳颤抖的肩膀,“小芳,别怕,小花不会怀孕的!电视里演的那种,是…是大人之间很特别的情况才会发生的。那个坏人做的,是极其恶劣、极其肮脏的侵犯!但仅仅是亲亲抱抱,绝对不会让小花生小宝宝的!你告诉小花,让她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不是她的错!她一定要告诉奶奶或者老师!一定要报警抓住那个坏人!”
小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眼里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小花不敢……她说要是传出去,村里人会笑话她…奶奶也会觉得丢脸……她这几天都不敢一个人走路,放学都要绕好远的路,还……还跟我说不想去上学了,怕再遇到那个坏人……”
“不想上学了…”林晚喃喃重复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全身。小花的恐惧,小花的误解,小花宁愿放弃学业也不敢求助的沉默……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林晚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她那时还是意气风发的社会新闻记者,追踪报道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案子: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从她记事起,就被亲生父亲长期性侵。当真相被女孩的姑姑偶然发现并最终报警后,整个小城都炸开了锅。林晚带着满腔的正义感和揭露罪恶的使命感,深入采访了女孩的亲属、邻居、办案民警,写出了一篇文笔犀利、鞭挞人性丑恶的长篇报道《被囚禁的雏菊——亲生父亲的兽行与沉默的帮凶》。报道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施暴者被判了重刑,媒体蜂拥而至。报道中,她还特别强调了受害者需要长期的心理干预,并热心地为女孩联系了公益心理援助机构。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罪恶被揭露,施暴者被严惩,加上专业的心理援助,女孩就能走出阴影,重获新生。然而两年后,那个女孩,自杀了,那年她才十六岁。
那一刻,林晚的世界仿佛崩塌了。她引以为傲的报道,她自以为是的“帮助”,在女孩最终的选择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残忍。铺天盖地的报道,无数次的“关心”询问,一次次撕开她的伤疤,将她最不堪、最屈辱的痛苦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所谓的“正义”,是否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否也在无意中,参与了这场对受害者无声的二次伤害?那篇“好评如潮”的报道,此刻在她心里,字字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生疼。从此,这根刺就深深扎在了她的心底,让她在面对类似事件时,总带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自我怀疑。
“林姐姐,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冰……”小芳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林晚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她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小芳,别怕。你先回家,小花的事,交给我好吗?记住,这不是小花的错!让她别怕!”
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小芳,林晚独自坐在渐沉的暮色里,心乱如麻。揭露?报警?固然重要。但小花需要的,远不止于此。她需要正确的知识来驱散恐惧,需要安全感来重建信任,需要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需要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让她敢于开口,而不是在羞耻和恐惧中沉默,甚至放弃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