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狱以来,郭珍受尽酷刑,不仅堂上受,堂下也受,据她所忆,牢中有两个狱卒一旦当值,必将她提出折磨。黄大人对女犯用刑,多是上上夹棍,来几轮杀威棒,可那两人私下里抽她鞭子,用粗木锤击她小腹,还打断了她的腿。
不是没有控诉过,可在她断腿之前全是内伤,狱卒不承认,黄大人也认为她想逃过堂刑不加理会。下了堂,迎接她的则是更可怕的私刑。
与流光相遇的时候,郭珍已经遍体鳞伤,腹腔积满淤血,只剩一口气了。她半昏不醒时感觉到有人抓起了她的头发,随即喉咙里滑过一缕清甜味道,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布满全身,彻骨伤痛瞬间减轻了许多。
她听到女子的说话声,走出牢房的脚步声,从稻草缝隙中睁开肿胀的一只眼,看见一个绿色窈窕背影离去。
她的内伤和断骨奇迹般地好转,大约两三日功夫就再不疼了。可郭珍没敢动,仍像以前一样整天瘫在稻草上,在那两个狱卒查监的时候表现出奄奄一息的状态,拖着下半身去够他们扔进来的吃食。
狱卒不再对她用刑,因为死罪判下,她不会再有上堂的机会。
郭珍绝望了,一次次喊冤毫无用处,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她没有实质证据来证明自己是被恶意陷害。将死之即,她想念她远在他乡的儿子,悲痛丈夫的无辜惨死,也感谢为她解除了痛苦的陌生人,那是她在暗无天日的黑狱中唯一得到的一点善意。
其实后来郭珍又见过流光一次,正是劫狱那日,隔了三间牢房,她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眼巴巴望着外头,不一会儿就看见绿色身影从她牢前走过,还扭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想喊已经来不及,后来从狱卒的对话中,郭珍得知,那个女子是来救人的,一人单挑百多人,成功将钦犯救了出去。
狱卒说,她不是寻常人,黄大人拿她没辙,京里来的大官也在她手上吃了瘪。
那么厉害的女子啊,也不知此生还有无机会再见她一面,郭珍想,她只是随手做件好事,应该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大抵如此,郭珍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能听到有如天籁般的刀下留人,竟真的又看到了那抹绿影,那张匆匆一瞥后铭记于心的脸。
于她有恩,称呼一声恩人不为过,锥心泣血再喊一次冤,是为了自己,为了丈夫,也为了不辜负恩人为她治伤的好心。
是啊,流光也是这样想的,神仙的感知力很强,善恶之人身上的气场大有不同,当初愿意救她,也是看在郭珍坚强不屈,痛死不言的份上,却不想她的罪名是如此龌龊不堪。
靠直觉好感送出的一颗天精丹换来的就是让她全须全尾的被砍头吗?天精丹表示受到了侮辱!
犰离听完故事啧啧称奇:“怪不得升阶需下界历劫,上三界比起凡间,可谓是一片净土了。”
流光也有同感,自打这些日子神魄造反,她越来越多地回忆起前九世的经历,人族的情感之复杂,心思之诡谲,套路之深重,是兽妖魔精魅难以匹敌的。
元君屡屡问她有无感悟,她总说没有,其实数百年人间呆下来,她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应对世情毫无压力。
郭珍的冤要伸,但不能由流光全权代劳。衙门抓了她,公布了案情,满城都知道她是一个不守妇道贪婪恶毒的女人,流光就算惩治了那对狗男女,郭珍的名声也坏透了,儿女为之蒙羞,回到家还怎么做人?
衙门的事衙门办,所以伸冤的重点不在狗男女身上,而在黄大人身上,流光要做的,就是说服他打自己的脸。
流光出门的时候,看见三人抬着一顶小花轿正往铜锣巷深处去,环儿笑着道:“这是官媒的轿子啊,不知哪家又要办喜事了。”
流光伫足观察片刻,果然见那轿子停在了百尺外的都尉府门口,她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冷笑着走掉。办呗,办得成我叫你爷爷!
出于本心,她对凌骞没什么想法,井水不犯河水最好,省得到时候圣君又来怪她耽误历劫。但神魄现在格外活跃,大量提供共心共情的机会,她强制忽略岂不也是耽误开窍?
流光认为,是圣君亲口说的,爱神魄所爱,恨神魄所恨,现在能让她产生强烈情绪的人就是凌骞,她只能在他身上体会爱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就去怪司命编了九世纠缠,怪不着她。
作为大罗金仙肯定有办法解决历劫中出现的问题,大不了这世不成再来一世就是;但她开窍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好容易摸到点头绪,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黄大人发现佟昭是真心要插手衙门办案了,她为了那女死囚再一次主动找上他,又向他说了些意外的事情。
“你说衙门里的狱卒有收受贿赂,私自用刑的嫌疑?”黄大人不知流光几时见过死囚,但还是为属下开脱道:“佟姑娘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此案涉及人命,本官也是谨慎对待。那郭氏起初确实喊过冤,但她不能证明自己无罪,更不能证明她小叔有栽赃行为,而她偷情杀夫却是人证物证俱在,可说铁案如山啊。再说私刑更是无稽之谈,渝城乃边关大郡,本官御下甚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几次堂审她都好好的,谈吐自如,无创无伤,而且,狱卒为何要对她用刑?案子没判就让她死在狱中,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吗?死了人犯本官是会让仵作查死因的,狱卒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这说不通!”
“我觉得,她小叔不是想让她死在狱中,而是想让她变成废人。这样,即使她没有被判死,也无力再报仇了。”
黄大人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佟姑娘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郭氏小叔也已经得偿所愿,郭氏不死也得把牢底坐穿,他还用得着顾忌她?”
流光笑:“有人的心就是这么坏,步步为营,算计到底,一点纰漏不愿留下。因为他可能像我一样了解到一件事,郭氏是个极为倔强的人,只要能活着走出大牢,就一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黄大人沉吟片刻:“佟姑娘,不是本官不给你面子,要翻案,还是要靠证据说话啊。”
“找证据不是你们衙门的事吗?”
“这......”黄大人无语,案子都判完了,你想帮人翻,还让我们去找证据?
流光又道:“我给你透条明路吧,郭氏该死却没死,那害她之人肯定坐不住了,盯着那两个狱卒,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黄大人一定会有惊喜。”
黄大人勉强笑笑,这惊喜不是很想要。
流光这次走正规渠道又去牢里探望了郭珍,提出让她给儿子写封信告知此事。郭珍死活不肯,她儿子正在读书,很快就要科举,万不可乱他心神。
“父亲被杀,母亲成了死囚,他还能科举?”流光转头看了看环儿,“能吗?”
环儿也不知能不能,但她最近学会了察言观色,通过姑娘的语气来判断她想听什么话,立马道:“不能。”
果然流光赞同地点点头:“你若不能洗清冤屈,你儿子这辈子都别想科举了,现在快快让他回来,为你伸冤,顺便接管家中的生意。父亲死了,财产是该儿子接管的对吗?”
她又看了看环儿,环儿道:“对!”
郭珍被关一年多,直至押赴刑场之时,她儿子都没出现,说明根本不知此事。父亲母亲一年多没有书信寄去,他为何不焦不急,不赶回来一探究竟?
只有一个可能,他收到的都是家中一切皆好的消息。有人以“为他好”的名义,说服了所有亲戚向他隐瞒这件事。
等有一天瞒不住了,儿子就要成为下一个受害人了。
郭珍一直担心儿子知道,再三交代女儿不要告诉他,如今被点醒还有这种可能,立时肝胆俱裂,可是却说出了一番让人不可思议的言论。
她跪在地上给流光磕头,说:“得遇恩人,三生有幸,我纵有冤屈,却无证据,不敢劳您费心伸冤,只求恩人护我儿女一命。女儿已嫁人不争娘家财产,或不会成为杜良德眼中钉,但也难防他会否有斩草除根之心。我儿则万万不能回渝城来,请您想办法让他留在云州吧,一定不要为我报仇,那人奸险,他不是对手。”
流光蹙眉:“杜良德害你丈夫,诬你入狱,累你一家名声,你只要儿女保命,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你就愿意带着污名去死?”
郭珍坚定:“跟名声比起来,性命更重要,只要他们平安,哪怕是恨我一辈子,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恩人,求求您了,不要让我的儿女赴险,不要让他们知道真相,我无以为报,只能下辈子再为您结草衔环,肝脑涂地。”
流光没有像以往般理解不能,她望着泪流满面的郭珍,感受到了母亲之间的共鸣——哪怕只有一点点风险,母亲都不愿让儿女以身相犯。
她说:“我会帮你伸冤,也会护你儿女周全,放心吧。”
离开大牢的时候,一粒金灿灿的光芒飞到了流光身前,她停住脚步,金光也停滞下来,就漂浮在她胸口半尺之处。
流光按捺住激动,缓缓伸出手掌:“来么?”
金光不动,她又道:“她真的很惨,我感受到了,是诚心为她伸冤,不是为了你。”
伸了半晌的手,它还是不动,流光微叹一口气,迈步前行,金光便一直飘在她胸前。
环儿畏畏缩缩:“姑娘,刚刚你在和谁说话?”
“自言自语。”
你要来便来,不来就不要出现,怎么还故意馋人呢?不入身,就这么飘着算怎么回事?
流光回程一路眼睛就没离开过胸前半尺,死死盯着金光,好几次涌起冲动想把它硬按进身体里。但是她不敢,她怕吓跑了它。心从来没有跳得如此激烈,呼吸从来没有如此急促,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只是幻觉。
功德金光来了!虽然还不曾完全属于她,但始终飘在她身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就是她的功德啊!
一定是共心共情做得还不到位,一定是自己的同情心还没被全部激发,流光一边盯着金光,一边投入地想着郭珍的冤屈。太荒谬了,被污蔑跟一个丑八怪地痞相好;太悲惨了,不知情地给夫君送了一碗毒药;太可怜了,人到中年遭受牢狱之灾受尽折磨;太伤感了,宁愿放弃性命,放弃报仇也想护儿女平安。
还有,太可恶了,狗男女禽兽不如构陷大嫂害命夺产!要不是想把事情办得更圆满,她现在就恨不得去暴踹狗男女一顿,拧了他们的狗头,扒了他们的狗皮,吊街示众!
环儿惊恐地看着流光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忧伤苦楚,一会儿怒气盈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地面,不看前路,要不是她扶着,好几次差点撞到墙上,仿佛中了邪。
自觉各种情绪都已经被激发得相当到位,可金光还是飘在那里,没有飞走,也没有更进一步。
站在大将军府角门前,流光又开始了深度思考,到底差什么呢?如果因为没伸完冤所以它才不入身,那它为什么要提前出现?上次在虎头庄也是这样,王家人还没得到惩处,金光就飞到了凌骞的身体里,可见衡量有无功德的标准不是善事的结果,而是过程。
那么在过程中,凌骞做了什么使他得到功德?流光想了又想,好像没什么特别,他还没自己又摸又问又威胁的卖力呢,只在一旁静静站着,对伸冤表示支持而已。
如果不是过程中的行为,那就可能是心态。圣君说,不知爱恨不得功德,流光觉得她现在对爱恨已经有所了解,可是对能够获得功德的标准还差多远?不如,去问一问凌骞当时的想法,对比一下?
她进门又出门,径直去了巷西都尉府,跟门房一打听,凌骞在家。顿时想起早上看见的官媒小轿,凌夫人是在拉着他商量提亲纳彩的事吧?
不用报上大名,门房也认识,哪敢怠慢,忙不迭去通报。随后她被领到花厅,竟是凌熠熠前来接待,一见她笑靥如花:“佟姑娘。”
流光跟这小姑娘没话说,只问:“凌骞呢?我找他。”
凌熠熠忙叫丫鬟上茶,又殷勤地给流光拿点心:“娘和大哥现在正有要事,我陪你稍坐一会儿?”
“什么要事?提亲的要事?凌骞现在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流光不肯坐,抬脚就走,“人在哪儿?”
“哎,佟姑娘,佟姑娘你......”
凌熠熠拿她毫无办法,想到娘的嘱托,又不得不去阻拦:“你坐一会儿,大哥办完事就过来。”
流光微笑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凌熠熠:“小丫头,叫那姓田的一口一个姐姐,叫我就佟姑娘这么见外?”
凌熠熠嘴角抽搐:“那...我也斗胆叫你佟姐姐?”
“你真是斗胆!”流光脸色一变,“什么狗屁姐姐,叫我祖宗!”
说罢推开她走了出去,凌熠熠哭丧着脸,这位可真是祖宗,在别人家里比在自家还嚣张,她来一趟,母亲的心口就疼三天。
没人带路,流光凭着直觉找到了凌夫人的院子,也不让丫鬟通传,刚到垂花门前就叫唤起来:“凌骞,出来!”
正房里,媒婆跟凌夫人说得眉飞色舞,听见叫声,凌夫人猛地揪住了胸口,面色晦暗。媒婆不知怎么回事,还多了句嘴:“哟,这是哪个丫头这么没规矩,在夫人您的院子里喧哗。”
话没说完,流光已经大步流星走进了屋子,扫眼一圈:“凌骞呢?”
凌夫人忍着心慌,唰地拍桌子站起:“佟姑娘怎么回事,这是我家,你还有没有点礼数!”
流光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回避目光,按着心口皱起眉来。
再看那媒婆,精明干练,嘴唇又扁又薄,一根手绢扬在腮边,圆桌上摊着两张红纸,流光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她没看到凌骞,也不急着去找了,开口道:“凌骞心有所属,早与人定下终身,凌夫人你还相别家的姑娘,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媒婆大惊:“什么?”
凌夫人怒指:“你...胡说八道!”
流光淡淡一笑:“这位媒姑,你也不打听清楚就接活儿,凌夫人早前相过一位县令之女,姓田的,后来没成。什么原因,你去问问她就知道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
这句话两个女人一同发出,媒婆拍大腿,凌夫人气得后仰。流光脸上隐露得意,心里却天人交战得厉害。闭嘴吧自己,过分了过分了啊!这刻薄尖酸的德行也不像贵女佟惠容的脾性啊,难道上一世那个无知泼辣的压寨夫人也觉醒了?
“佟昭。”
身后传来低沉男声,流光回头,见凌骞高大的身形肃立门外,依然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没有谴责,似乎更像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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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功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