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的溽热终于褪了些,青砚镇的巷口飘起晚桂的淡香。日头斜斜地坠在山间,风卷着林间的叶子晃了晃,簌簌落了满地。
岁宁背着药篓从镇外的岐雾山下来,粗布袖口上沾染了些绿绿的草汁。
她寻了块儿平地,将苍术、细辛、柴胡等药材一一铺陈开来。
"还差一味薄荷"她自语道:"王掌柜总念叨着要配解暑茶,明日可不能再忘了。"说完岁宁便重新背起药篓,往镇上走去。
岁宁生得很清秀。她的皮肤是天生的冷白细腻,就连每日在外奔波也不曾晒黑。一双剪水秋瞳总是在温柔地眨。
父母早亡的她,被一位老医师收养长大。稍大些后,她便正式拜老医师为师,学得了一手精湛的医术。
如今师父不在了,她便守着镇上这家小小的药铺,每日采药、捣药、卖药,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哟,宁宁回来啦!”巷口卖糕点的李婶眼尖地看到岁宁,隔着几步路就热情地招呼起来,“快过来,婶子给你留了好东西。”
“您对我真好!”岁宁闻言欢快地跑过去,她把手在衣服上粗略地蹭了蹭,抬手接过了李婶备下的桂花糕,也不客气,拆开油纸便咬下了大半个“婶子,得了空来药铺找我呀,我给你做安神药枕。”岁宁边吃边嘟囔,腮帮子撑得圆鼓鼓的,“不要钱!”
“好哟,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李婶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话锋一转又带上了几分心疼,“你说你这孩子,一个人里外忙活,多不容易。婶子这儿有个远房侄子,人品样貌都好,要不要……”
“哎!”岁宁赶紧捂住耳朵,“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乐得清闲,您就别为我操这个心了。”
李婶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把剩下的几块桂花糕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岁宁的药篓里。
"好好好,婶子不唠叨你了。我们宁宁是有大本事的人,心里有数。"李婶摆了摆手,"快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岁宁乖巧地点点头,背着药篓,脚步轻快地回了药铺。
岁宁回到药铺时,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青砚镇。
她熟练地卸下门板,进了屋,将今天采来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晾晒在院子里的竹席上,空气中顿时弥漫起草药清苦又安神的味道。
把洗干净的药材倒入陶锅后,岁宁找来了个小马扎,她坐在灶边,时不时给灶膛里添上一两支柴火。
火焰燃得很旺。岁宁盯着这簇温暖,忽地鼻尖一酸。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坚强的人,但也驾不住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了。
街坊邻居们都夸她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撑起一个家。只是……
“我并不想的。”岁宁喃喃,“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慢些长大。”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我。”
岁宁挑起一根竹竿,托着腮帮子,一下下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声音轻得像叹息“"师父,如今,怎么连您也不要我了。您说过要带我出去见见大世面的,怎么却说话不算数。"
但好安静。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人会回应她。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孤零零的影子,那点被火光烘出来的暖意,瞬间就凉了下去。
就在岁宁对着跳动的火焰出神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谁!”岁宁忙抬手擦干了眼角微微渗出的湿意。她站起来,抄起竹竿,警觉地环顾四周。
阴影里走出一个少年。他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和岁宁差不多大。
少年生就一副清冷的相貌,他背着把古朴的桃木剑,发间束着根简素的木簪,此时正略带歉意地看着岁宁。
“我们并非坏人,只是我的同伴受了伤,急需医治,这才冒昧前来。”少年顿了顿,补充道,“我叫徐寄白。”
“你的同伴呢?要治病为什么不走大门?”岁宁虽被他的样貌惊艳了一瞬,但很快就觉出不对劲。这少年的打扮和气质,并不像是普通的旅人。
“他们……在外面。”徐寄白抿了抿唇,看起来欲言又止。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和岁宁干净的眉眼,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
“实不相瞒,我们是捉妖师。今日我同伴不慎被妖所袭。这伤……是妖伤。”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而且我们怀疑,你们镇子里现在就藏着一只妖,怕走大门会打草惊蛇。”
“妖?”岁宁的眼睛“唰”地一下睁大了。
当今世界,人妖共存,却又泾渭分明。众人皆以人为善、妖为恶,人妖不两立。妖类大多被降妖司禁锢在荒渊之地,却偶有少部分的妖逃匿出来,祸乱世间。
而捉妖师的使命,便是擒拿妖物,还四方太平。
但这些事情岁宁只从师父的口中听说过。她们青砚镇向来与世隔绝,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妖物。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情况紧急。”徐寄白看着她,眼神诚恳,“姑娘,我看你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品类繁多,想必是位医术很精湛的医师。不知你能否……救救我的同伴?”
岁宁看着他焦急的神色,又想起了师父常说的“医者仁心”。她咬了咬唇,点点头:“我虽未见过亲眼见过妖,但我师父却见多识广。他为我留下了一本救治妖伤的药理书,我曾读过。
“你们把人带进来吧,若不想惊动旁人,就翻墙。”岁宁抬手指了指右手边的偏房,“然后把人安置在在屋里的床上就行。”
“多谢姑娘!”徐寄白松了口气。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轻轻一扬,符纸瞬间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墙外。
只听院墙那头立刻传来了动静。
一个面容俊朗的黑袍少年架着个少女从院墙上跃了下来。少女一身桃色衣裙,此刻正虚弱地靠在少年的身上,眉头紧锁,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
“这便是我的同伴们。”徐寄白一一介绍过去““这是我的师妹从芊芊,还有师弟白新霁。”
“先别急着说这些了。”岁宁打断他,催促道“快进屋呀,让我看看伤势。”
都这么说了,徐寄白自是不敢再耽搁,他和白新霁小心翼翼地扶着从芊芊进了偏房,岁宁紧随其后,反手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安置好从芊芊,白新霁掀起眼皮打量了下屋内朴实无华的陈设,他不信任地看向岁宁。
"你真的能治妖伤?可别不懂装懂,耽误了我师妹的病情。"白新霁本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是被家里硬逼着来当捉妖师的。
如今他最在乎的小师妹受了伤,他‘新仇旧恨’一起清算,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霁!”徐寄白低声喝止了他,转头对岁宁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说话直了些,姑娘别往心里去。”
岁宁倒没在意白新霁的态度,她快步走到从芊芊身边,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
岁宁解开渗血的布条,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黑色,隐隐有邪气萦绕。
"和师父在书中描所述的一模一样……"岁宁仔细观察着伤口,眉头微微蹙起。
“这妖伤我能治。”半晌后,岁宁抬起头,她的眼神自信而笃定。她站起身,对着徐寄白和白新霁嘱咐道“我去准备清创和解毒的草药,你们好生看着她,若是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来叫我。"
二人连忙应下。
岁宁正要离开,却有一双汗津津的手忽地拉扯住了她的手腕。
从进院起一直虚弱着的从芊芊似是听到自己有救,恢复了些神采。她抬手拉住岁宁,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溢满了感激“谢谢你。”
“小事而已。”岁宁拍了拍从芊芊的手背,语气温和,“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岁宁转身来到药房。她依着记忆熟练地寻出了对症的药草。
她拿起药杵,认真地碾过每一片药叶子。
“捉妖师……”岁宁一边捣药一边思索着。今日她看着这三位钟灵毓秀的人,却像是瞧到了青砚镇外的大千世界。
岁宁想起了师父曾许下的‘带自己出去看看’的允诺,想起了自己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这些捉妖师的生活虽然危险,却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不像她,一辈子似乎都只能困在这小小的青砚镇。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月亮,连说话都只能对着院子里那棵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槐树。
岁宁甚至都想到自己几十年后的样子,依然是孑然一身,在这间老屋里慢慢老去。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岁宁的脑海里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或许……或许她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她的医术,说不定能帮上他们的忙。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般在她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岁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专注地熬着药。
但她知道,有些心思,一旦起了,便再也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