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盛景》的拍摄进度快得惊人。少年李秀宁的篇章,只剩下最后一场重头戏——十六岁那年,她遵从父命,凤冠霞帔,嫁与柴绍。
婚嫁当日,片场被布置得极尽喜庆奢华。满目皆红,锣鼓喧天,仆从如云。明明是演绎千年前的场景,商颂却莫名感到手心沁出薄汗,心口像揣了只小鹿,咚咚直跳。
她端坐在妆镜前,任由妆造师在她脸上施展繁复的“唐代新娘七步妆”:一敷铅粉,玉面生辉;二抹胭脂,娇靥如霞;三画黛眉,远山含翠;四染额黄,额心点金;五点面靥,梨涡隐现;六描斜红,眼角飞霞;七点唇脂,朱樱一点。光是这妆面,就耗费了几个时辰。
当妆成起身,商颂手持一柄精致的孔雀羽扇遮面,头顶着华美沉重的花冠,身着高腰束胸的墨绿织金婚服,长长的裙摆迤逦拖地。她微微侧首回眸,眼波流转间,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身姿如巧燕轻盈,清风拂过,玉袖轻摇;湘裙斜曳,隐约露出精致的绣鞋金莲。眉若远山翠羽,肌似羊脂凝玉。脸颊衬着桃花瓣般的红晕,云鬟堆叠,金凤步摇轻颤。秋波湛湛,蕴着少女初嫁的娇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英气;春笋纤纤,指尖微露,更添娇媚。斜披的红绡披帛随风飘曳,彩艳夺目;高簪的珠翠在光影下流转生辉,华贵非凡。
伯雪寻饰演的柴绍,一身正红婚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韶光流转间光彩焕发。他一步步走向他的新娘,目光落在那一抹惊艳的翠绿红妆上时,竟看得痴了。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眼中只剩下羽扇后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喉结微动,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话语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当年…在长浦雪夜,你一身红衣舞枪时,我就在想,”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最赤诚的誓言,“总有一天,我也要穿上这身婚服,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
商颂隔着羽扇,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竟随口篡改了古诗调笑他:“足下蹑丝履,头上玉冠光。腰若流纨素,耳着长墨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流星跨大步,精妙世无双。好一位…俊俏无双的新郎官!”
伯雪寻被她这面目全非却无比应景的打油诗逗得展颜一笑,眼底的紧张化作了融融暖意。
吉时已到,群众演员各就各位,正式开拍.
十里红妆,蜿蜒如龙。满城繁花似锦,仿佛都为这场盛事绽放。沿途百姓夹道欢呼,牲酒陈列,赛过秋社;箫鼓齐鸣,响彻云霄,只为迎接这桩天作之合。
青雀白鹄装饰的婚船泊在岸边,四角悬挂着威严的龙子幡,随风婀娜招展。金车玉轮,华盖如云。新郎所乘的青骢马踯躅而行,马鞍流苏金镂,奢华非凡。聘礼丰厚惊人:铜钱三百万贯,皆用青丝贯穿;各色彩缎三百匹;更有从交州、广州采买的珍奇海味。随从仆役多达四五百人,浩浩荡荡,气势煊赫地登上郡守府门。
那手持羽扇的翠衣娘子,虽容颜半遮,但那袅娜身姿已足够引人遐想,绝对是《诗经》中走出的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得围观人群赞叹不已:“硕人敖敖,说于街市(美人高大又美丽,街市上人人称道)。四牡有骄,朱幩镳镳(四匹雄马多健壮,红绸系在马嚼上)。翟茀以朝(雉羽饰车来朝见)。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大夫们早早退朝,莫使君王太辛劳)!”
人群中,一个说书先生摇头晃脑,高声吟诵起《鄘风·君子偕老》,赞颂新娘的绝世风华:“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鲜艳夺目真华丽,锦翟礼服身上穿)!鬒发如云,不屑髢也(乌黑亮发浓如云,何须假发来装点)!玉之瑱也,象之揥也(美玉耳坠摇又晃,象牙发钗插鬓边),扬且之皙也(面容白皙又光艳)!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莫非天神降凡尘?莫非帝子到人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确实像她这样的人,倾国倾城美名传)!”
经由庄重的“沃盥礼”、“同牢礼”后,柴绍牵着李秀宁柔荑,步入灯火辉煌的大堂。男右女左站定,赞礼官肃穆告天:“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礼成,霎时间,一大群妇女欢声笑语地涌上前,向新人及宾客抛撒特制的“撒帐钱”。钱为六铢,上刻“长命富贵”吉语,每十文用彩条缚成一串,彩钱纷飞,如同下了一场金雨,将喜庆推向**。最终,在众人善意的哄笑与祝福中,一对新人被簇拥着送入洞房。
李秀宁先入那火红喜庆的婚房,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手中羽扇依旧半遮娇颜。她灵动地转动眸子打量这陌生的“家”:欣觇吉士近乘龙,灼灼夭桃瑞露浓。堂上画屏开孔雀,阁中绣幕隐芙蓉。处处透着富贵与吉祥的寓意。
柴绍应付完宾客的几杯酒,终于带着一身微醺的酒气踏入洞房。他明媚的妻子依旧翠衣如火,羽扇轻掩,仿佛将那雪夜比试时的刀锋锐气也一并掩藏。他放缓了呼吸,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抬手,轻轻、轻轻地挑开了那柄碍事的羽扇。
羽扇移开,四目相对。
李秀宁抬眸,那双清澈又带着英气的眼睛直直撞入柴绍眼底!刹那间,雪夜后院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那递过来的清冽酒香、那爽朗无畏的笑容……所有记忆瞬间鲜活!原来是她!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少年郎”。
情动,便在这一眼万年的刹那。
李秀宁眼中也闪过一丝了然和惊喜,却无半分寻常新嫁娘的羞怯。她盈盈起身,主动走到桌边,执起金壶,稳稳地倒了两杯合卺酒。她将其中一杯递给柴绍,眼神坦荡而明亮。两人手臂交缠,仰头,将杯中象征同甘共苦的酒液一饮而尽。
随后,李秀宁拾起早已备好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一缕青丝。柴绍会意,亦取匕首割下自己一缕发。两缕发丝被李秀宁灵巧地缠绕在一起,郑重地放入一个精致的锦囊中——解缨结发,至此,礼成。
红烛摇曳,映照着新人相视而笑的容颜。镜头缓缓推近,轻纱幔帐无声垂落,将满室旖旎温柔地笼罩。最后一点烛火,“噗”地一声熄灭。
“Cut——完美!”
郑华激动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片场瞬间响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
床纱轻幔间,伯雪寻和商颂如梦初醒,仿佛从千年前的盛唐婚宴被拉回现实。伯雪寻的手还紧紧握着商颂的,他指尖微动,渐渐变成十指相扣的亲密姿态。他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又看向商颂那双还带着戏中余韵的眼眸,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盼:“我…当真了。那个结发锦囊…你…要收吗?”
商颂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瞳,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戏中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轻轻回握他的手,唇角微扬,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伯雪寻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在商颂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般的巨大轻松感,瞬间席卷了他。
长久以来,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告诉他:岑星才是那个“对”的人。那个声音如同宿命的低语,在他每一次试图靠近商颂时,都会悄然作祟,带来一丝莫名的迟疑与负罪感。仿佛他正在偏离一条早已铺设好的、通往“正确”结局的轨道。
可现在,当他握着商颂的手,听着她口中那句带着戏谑却又无比真诚的“与子偕老”,那个纠缠他许久的声音,竟然……彻底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自由,如同破晓的光,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所有晦暗的角落。
他看着眼前的商颂——不是那个在剧本里与他纠缠的李秀宁,而是那个会因为一句话脸红、会因为一个眼神心跳加速、会笨拙地表达关心、鲜活而真实的商颂。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爱的,从来就不是那个被“剧情”设定的、遥远的幻影。他爱的,就是眼前这个带着一身刺、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柔软的女人。
这才是他的选择。
这才是他的真实。
一股巨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与笃定淹没了他。他看着商颂,眼底的爱意再也无法掩饰,如同奔涌的岩浆,炽热而汹涌。他俯下身,在片场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商颂错愕又带着羞意的眼神中,极其珍重地、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角。
没有**,只有尘埃落定的虔诚。
当晚,回到下榻的酒店。那间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卧房,成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戏里的浓情蜜意与现实的情感交融,水到渠成。
李秀宁婚后随夫定居长安。片场也迅速转换,搭建起长安宅邸的内景。按郑华雷厉风行的计划,夫妻婚后短暂的温馨日常被暂时搁置,剧组马不停蹄地转战外景地——长浦附近一处地形开阔、极具古战场苍茫气势的河滩谷地,重点拍摄苇泽关战役及娘子军崛起的重头戏!
天还未亮透,剧组已全员就位。深秋的长浦清晨,寒风刺骨,河面弥漫着薄雾。商颂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到达指定点位,一抬眼,便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已立在晨曦微光中,正与武指交流动作。伯雪寻一身轻便训练服,身姿挺拔如松。商颂的目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影上,昨夜耳鬓厮磨间那一声声情动的“郎君”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脸颊不由微微发热。幸好……后来以想吃酸辣粉为借口把他支走了,不然怕是今早起不来……
“戏拍得还行不?李娘子?”一个带着戏谑的熟悉嗓音自身后响起。
商颂回头,竟看到段南桥裹着军大衣,抄着手,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
“Viviane?”商颂有些诧异。
段南桥冲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别这么吃惊。这部戏我可是投了‘心血’的,独孤掌门非要抓我来当壮丁,挂个副导演的名头,盯盯现场。”她走近几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老友间的调侃,“再说,看你和雪寻小两口在戏里戏外火花四溅的,这热闹,我能错过?”
商颂白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您年年都闲云野鹤,只拍自己想拍的呢。”
段南桥轻哼一声,很是得瑟:“那是!《他者女人的窥镜》就够我吃一辈子老本了!拍戏这事儿,讲究个缘分和兴致,有想拍的、值得拍的,才能出好活儿。我才不接那些烂片坏自己招牌。”
说笑间,准备工作就绪。第一场便是李秀宁率军淌过冰冷刺骨河流的壮阔场景。
商颂迅速换上一身量身打造的金色明光铠。甲片在晨光下闪烁着冷硬威严的光芒。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坐骑正是与她配合默契的骏马“清澈”。为了凸显主将威仪,连清澈的马饰都极尽考究:笼头、鞍鞯、带卡、带扣……皆是精工铸造的铜鎏金。装扮一新的清澈昂首挺胸,马蹄轻刨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神骏非凡,浑身都透着一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昂扬气势。
“Action!”
一声令下!商颂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她猛地一夹马腹:“驾!”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随着她一声清叱,身后精锐骑兵如洪流般紧随其后,马蹄踏入冰冷的河水,激起千层浪花。水声轰隆,战马嘶鸣。战士们目光坚毅,紧握兵器,无惧寒水刺骨,只管奋勇向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远方,晨曦终于刺破薄雾,惊起河滩上栖息的鸟雀,轰然四散,仿佛也在昭示着这支娘子军的锐不可当与即将到来的胜利。
紧接着,便是今日的重中之重——一场激烈的平原遭遇战。商颂需要吊着威亚,完成一系列高难度的马背动作。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跨上清澈的背脊,心中难得地打起小鼓。为了这一幕,她提前适应了许久的威亚,但真刀真枪地在颠簸的马背上做动作,难度依然极大。她轻轻抚摸着清澈红褐色的长鬃毛,低声安抚,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好清澈,待会儿好好配合,演完了给你最甜的胡萝卜吃!”
战鼓隆隆,杀声震天。两军对垒,箭矢如蝗虫般飞射。刀光剑影中,士兵们惨烈搏杀,残肢断臂,血染黄沙。铁骑奔腾,卷起漫天烟尘。李秀宁一马当先,目光如炬,死死锁定敌方中军!她看准时机,一声清喝,驾着清澈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敌阵。
最惊险的一幕来了。只见她身体在马背上轻盈跃起,单手握住长枪,一个漂亮的单脚踢枪。长枪借力如毒龙般射出,直取敌兵。与此同时,她借助威亚的力量,身体在半空中完成了一个惊险的后空翻悬停。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更令人叫绝的是,座下的清澈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在她落下的瞬间精准调整步伐,稳稳接住主人!一人一马配合得天衣无缝,落地后毫不停顿,继续朝着目标冲锋。
“好!!!”监视器后的郑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现场所有人都看呆了,这流畅度,这人马合一的默契,简直不可思议。原本计划要拍一整天、反复尝试还不一定能搞定的镜头,竟然一条过了。
一个场务看着手里准备用来“贿赂”战马的胡萝卜,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举。他索性自己咬了一大口,嚼得喷香,喃喃道:“用吃的引诱?简直是侮辱咱清澈大将军的觉悟!”
趁着一人一马状态神勇,郑华立刻下令继续拍摄。
商颂策马狂奔,目标直指刚才被她踢飞、此刻正插在一个“敌兵”胸口的长枪。她俯身疾冲,精准地伸手一拔,将染血的武器重新握在手中。就在此时,数支冷箭破空袭来。商颂眼神一凛,借助威亚再次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动作轻盈矫健,落地无声。
“保护将军!”扮演敌兵的演员们立刻嘶吼着冲上来。商颂临危不乱,将长枪猛地戳进沙地作为支点,双手握住枪柄,身体腾空,双腿如风火轮般迅疾扫出。身姿如旋转的莲花,凌厉的腿风将最先扑上来的几个“杂兵”狠狠踢飞。随即,她拔枪在手,目光锁定敌方阵中一个魁梧的“莽汉首领”,单枪匹马,直冲而去。
长枪对大刀。生死搏杀,一触即发。
商颂身法矫健,枪法狠辣,招招致命。那“莽汉”演员也演得极为投入,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眼看两人缠斗正酣,异变陡生。
清澈这匹极通人性的战马,见主人被“围攻”,护主心切,竟不顾指令,一声长嘶,猛地朝着那“莽汉”冲撞过去。前蹄高高扬起,带着千钧之力就要踏下。
演莽汉的演员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狼狈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马蹄。那马蹄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落下,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咔!!!”郑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喊停,“清澈!入戏太深了啊!这是友军!友军!” 众人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拍完这一套高强度的打戏下来,饶是商颂体力过人,也有些气息不稳,下马时脚步微显颠簸。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伯雪寻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她的胳膊。段南桥也快步走过来,关切地问:“没事吧?脸色有点白。”
商颂摇摇头,刚想说“休息会儿就好”,腹内却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当场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