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选择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二〇〇九年，盛夏夜，广州最热的季节。

儿子航航今年幼儿园毕业，九月份就要上小学了。罗溪坐在他床边，看着熟睡的航航发呆，几分钟后，她关了灯，轻声走出去。

她在厨房热了两杯牛奶，用托盘端着，开门走进书房。沈卓见她进来，忙站起身，把盘子接过来，他递给她一杯，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起来。

罗溪没有喝，她看着沈卓，犹豫着说：“要不……让航航再上一年幼儿园吧！我担心他今年上学，还不能适应。”

沈卓搂着她的肩，朝自己身边靠了靠，笑道：“我在五岁时，就已经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你就放心吧！”

罗溪一边犹豫地想着，一边开始喝牛奶。等她喝完，沈卓接过杯子放在书桌上的盘子里，然后搂住她，吻干她唇边的奶沫。

罗溪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咱们……陪孩子的时间都太少了。只有像今天这样的周末，阿姨休假，咱们才和他待在一起……”

沈卓将她抱在怀里，说道：“要不，下个月，等我网站这边的融资有了眉目，咱一家到国外度假吧！去欧洲走一圈，咋样？你不是早就说，想到伦敦去看李珊珊吗？”

罗溪低下了头，想了想说：“彭总去年底退休后，我这边接管起审计部刚刚半年，虽然现在没啥大的问题，但要外出休假，我可能……最多能离开十天。”

她抬起头，问沈卓：“可你公司那边，即便融资定了，能走得开吗？”

沈卓笑着说：“不还有周斌吗？他现在已经回归网站两年多了，也该担些事了！”

罗溪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她又问：“周斌明天还来家里吃饭吗？”

“应该会来吧！他哪个周末不来蹭饭啊？！”沈卓说完揽着罗溪的腰，走向了卧室。

第二天上午，周斌并没有过来。罗溪和沈卓，便带着航航去了外面吃午饭。到下午五点半，周斌才来到家里。

在沈卓给他开门时，儿子航航看见隔壁家的小朋友在楼道里玩皮球，就跑了出去，跟着小朋友一起玩。

他们仨坐在餐桌旁，罗溪把调好的肉馅端过来，拿起在超市买来的现成的饺子皮，开始包。沈卓和周斌也去厨房洗了手，和她一起包。

六年前，沈卓从周斌手里接管了濒临倒闭的羊城汽车网，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他每晚睡觉时间基本没超过五个小时。

在他对网站的栏目和内容进行了全面的充实和改版后，又在网上不拘形式地招聘了几十名兼职业务员。他听取了罗溪的建议，对薪酬方面制定了有效的激励制度，并在广告合作方式上做了灵活的变通。

三个月后，新网站的运营效果显现出来。根据用户访问量统计，羊城汽车网，终于排到了本市同类网站的第一位。

沈卓迅速把流量测评数据打印出来，让平面设计人员，制作成醒目的统计图，把电子版和纸质版一一发给了业务员。

自二〇〇四年元旦起，网站的广告订单滚雪球般增加起来，虽然大多数是短期的，尝试性的小单，但已经让沈卓很满意。

他粗略统计了一下，春节前一个月，收到的下一年度的广告订单已接近两百万。

就在这个时候，沈卓所在的科维通讯公司，从深圳总部那里，传来了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公司可能将被美国一家通讯巨头并购。

传言中还说，沈卓所在的广州分公司，恐将在兼并后被整体裁撤，划归深圳总部兼管。

沈卓给他在深圳总部的上司打电话问询后，得到的信息是：

公司确实正在与美国公司协商并购事宜，预计不久后就会有确定的消息。广州分公司的去留，在被并购后，将由美国公司来决定。但通常来说，技术人员都会被留用，让他不必担心。

沈卓迅速在脑中盘算，如若公司真有变化，他当如何选择？

自己业余时间经营的网站，现在才刚刚有了起色。虽然形势看起来还不错，但是除去运营成本和薪资激励，现在还未盈利。

他不能丢了工作专门来运营——前面有周斌失败的案例在那警示着。更何况，罗溪现在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不能让她感受到丝毫经济上的压力。

思前想后，沈卓投了简历到广州的另外一家跨国通讯公司——北方网络。一天后，他就收到了面试通知。

沈卓自九四年大学毕业后，经历过第一场互联网泡沫的破灭。虽然那次并未触及到他，但他听闻过，两个出国留学并留在硅谷的大学同学，先后失了业。其中一个，因为无力偿还房贷差点露宿街头。

这样的泡沫破裂往往说来就来，他必须提前做好多手准备。

到北方网络上班后，沈卓的收入比原来减少了五分之一，但工作却异常轻松起来。

这让他感到欣慰，但同时也不免担忧——他确实有了更多时间和精力来管理自己的网站，却也忧虑北方网络这种低效松散的管理，不会有长久的存活机会。

沈卓在这种紧迫感下，更加用心于自家网站的运营。

二〇〇五年底，他根据发展需要，对羊城汽车网又做了一次全面改版，把它升级为全国性的汽车测评和交易网，并改名为“车行天下”。

到了二〇〇六年末，网站收到的下一年度的广告订单，已经突破两千万。

这时，沈卓才安心地辞去了北方网络的工作，在广州珠江新城新建的写字楼上，租下了一层办公楼，正式全心投入到网站的运营中。

历史或许只有在回望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的波谲云诡和变幻莫测。

二〇〇三年底，当沈卓从他工作了近十年的科维通讯公司辞职后，科维公司却并未被美国那家通讯巨头并购。反而进入到手机领域，在两个月后，生产出中国第一款WCDMA手机。

而北方网络，这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跨国通讯公司，也正如沈卓预料的那样，在他辞职后没几年，就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让沈卓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十三年后的二〇一七年春天，他在伦敦的家中，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原来所在的科维公司，年收入已突破五千亿人民币，成为了国际通讯领域新的巨头。而当初放弃并购他们公司的那家美国通讯巨头，已在二〇一四年，被国内一家IT企业收购。

当二〇〇七年初，沈卓在珠江新城自己的公司里熬夜大干时，他并不能预测到十年后的历史。这时他刚刚关了电脑，准备下班回家，三年多前把网站转让给他的周斌，打来了电话。

周斌想要重新回归网站，希望能回购公司的部分股权。沈卓没有马上回复他，回家后他给罗溪说起这件事，罗溪有一丝疑虑，她提醒沈卓考虑一下周斌的信用度。

可沈卓是个念旧的人，虽然他觉得周斌有时候说话带些水分，不十分靠谱。但他编程能力一流，又在目前国内行业排名第一的畅游汽车网干了三年多，有着能借鉴的经验。

此外，最主要的一点，沈卓还是在心里感激周斌，自己毕竟是因为他，才涉足到电子商务领域。

罗溪见沈卓心意已定，就没再多说什么。

周斌回归后，沈卓以股权激励的方式，承诺在六年内，除去底薪，为周斌划转百分之八的股权。周斌爽快地答应了。他在畅游网工作时的年薪，没有超过五十万。而沈卓现在给他的条件，相当于年薪百万以上，他当然求之不得。

可现在，周斌已经回来两年多了，整日还是一副不定性的样子。沈卓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忍不住在他面前唠叨：“今年你已经三十三岁了！有时间赶紧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再找时间多学学企业管理，要还像你刚刚创立公司时，毫无章法地东搞一下，西搞一下，我出去旅个游，也不敢把公司交给你！”

周斌赶紧双手合十，说道：“多谢老大提醒！”

沈卓把包好的饺子放在了餐桌的篦子上，想到新一轮融资的困难，他面色深沉地说：

“去年美国的华尔街危机后，风险投资对互联网行业的投入都变得谨慎了。在你回归之前，我为了网站的发展，做过两次融资，转让出去近一半的股份，那时候往这个行业里烧钱的风投很多，融资很容易。可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咱网站虽然现在发展势头还可以，可往后怎么样还很难讲，若是下个月吸引不到新一轮的融资，市场占有率也突破不了现在的百分之二十，关门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周斌听到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对了，在畅游网工作的那个同学，昨晚打电话给我。据他说，畅游网的第三轮融资，好像快定下来了，大概是两千万美元。”

沈卓听后，问：“你同学说的……确定吗？”周斌仔细想了想，谨慎地说：“他说是……好像快了，但应该还没有最终签协议。”

沈卓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饺子皮，去了一趟书房，十多分钟后，他走回来，洗了洗手，接着包饺子。

“我觉得你同学的消息可能也只是猜测。这半年里，风投公司来咱们这考察了三次，去了畅游网两次。”

沈卓看着周斌，接着说：“咱们网站的流量和广告收入，虽然现在比畅游网低了百分之五左右，排在全行业第三位。但咱们最近一年的发展速度，已经超过他们和上海的在途网。畅游网的收入曲线最近已经程下滑趋势，单从这一点来讲，他们没有理由先于咱们得到融资。”

“可他们公司的内部公布的数据却不是这样！”周斌说道。

“你同学说的吗？”沈卓吃惊地问。

“是啊！我同学说畅游网的半年报已经在内部传开了……他们公司的销售增长率好像高于咱们和在途网，据说他们的利润率也比咱们这边要高百分之十左右。”

沈卓听后楞了一下，看了看罗溪。

罗溪想了想，说道：“我看过你们公司上周出的半年报，成本控制明显优于行业平均水平。如果你刚才所说的，你们网站的那些流量和广告统计数据都有客观来源，畅游网的利润率要想高出百分之十，只有一种可能：做假账。”

周斌听后喊道：“那咱们也这么干啊！风险投资光看报表，他们对中国市场的具体情况也不是那么清楚。你不是注册会计师吗？应该能轻松玩转这一切。”

罗溪看着周斌说道：“我是做审计的，查的就是假帐。”

她想了想，看着沈卓，冷静地说：

“风险资金大多是聪明钱，他们投资前，一般都会找咨询公司做详细的市场调研。畅游网的半年报，肯定也要经过高信誉的会计事务所审核。若周斌得到的消息是真实的，他们也并没有做假账的话，这其中，肯定有你们没有预料到的因素，你们的数据来源可能有误。”

沈卓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对周斌说：“一会吃完饭咱们去公司，现在就通知各个部门经理明天加班。周末把各项数据统一摸底一遍，一定要找到问题的根源。”

听沈卓这么说，罗溪起身去厨房烧水，把已经包好的饺子在锅里下了，让沈卓和周斌吃完了再走。

他们走后，罗溪把剩余的饺馅自己包完，下好后她端了一大盘到隔壁敲门。她把饺子递给了隔壁老伯，说是要叫航航回家吃饭。

可老伯接了盘子后紧张地说：“两个孩子不是一个小时前，就去你家了吗？”

罗溪一听慌了神，赶紧告诉老伯，孩子并没有来。

他们两人马上坐了电梯下楼去找，可院子里根本没见两个孩子的影子。

他们又赶紧跑到物业，在监控室查看小区里的监控。只见一个小时前，航航和隔壁五岁的毛毛一起坐电梯下了楼，又手牵着手走出了小区。

罗溪赶紧打电话报了警，急忙和老伯一起去了辖区的派出所。

派出所调出附近路口的监控，只见两个孩子牵着手消失在一处胡同的拐弯处……后面的道路里就不再有监控。

罗溪疯了似得，打车跑向航航消失的那个路口，沿着巷子一边搜寻一边喊叫着，引得路人纷纷对她侧目。

罗溪一边喊着航航一边告诉自己，她三十二年前的命运，绝不能在航航身上再次上演。

她一边警惕着路上来往的车，一边打开手机里存的航航的照片，向路边纳凉的人询问。

这是一条弯曲的胡同，却通向两个路口，罗溪延每个路口都向前走了一站路，可她仍没能找到孩子。

她开始想，有没有可能，航航去了沈卓的公司？可她心里清楚，这种可能几乎没有！沈卓的公司在天河区，自己从没有带航航去过，即便这次航航按公司的名称找了去，沈卓就是再忙也会打电话告诉她。

但罗溪还是抱着一份侥幸，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给沈卓。这时，一个固定号码拨了过来，原来是凯城花园小区门口的保安。

他说航航和毛毛已经打车到小区门口，现在欠出租司机十元钱，罗溪一边流着泪一边麻烦门卫师傅先垫上。

挂了电话，她飞速跑到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旁，赶紧让师傅往回开。

等罗溪带航航回了家，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她给航航洗了澡，把他抱到床上用毛巾被包好。自己胡乱洗了两把，就来到航航身边躺下。

原来，有一次罗溪带航航去公园玩，回来时路过一家花鸟市场，便在那里买了几盆花。在路过市场门口的宠物店时，航航看见到店铺里有卖小狗的，闹着想要一条，罗溪觉得她和沈卓都没有时间照看，就没有答应他。

今晚，两个孩子一起牵着手，往航航印象中的花鸟市场走去。可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路灯亮了之后，印象中的市场还没有走到。

这时候毛毛已经走不动了，航航就走到路边饭馆旁，一辆停着的出租车前，对坐在里面的司机师傅说：“你把我们送到凯城花园，送到后我妈妈会给你钱。”

司机看这小孩一副老练的口气，便没有多想，载着他们就去了凯城花园。

罗溪搂着航航，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她有些不能原谅自己。她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喜欢小动物的孩子，往往都有着很强的孤独感。自己打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她那时是因为没了亲生父母，可航航，她不能让他也这样。

罗溪决定从今天起，每晚都要陪航航睡，直到他主动表示不再需要她的陪伴。

夜里十一点多，沈卓加班回来，见家里黑着灯，罗溪却不在卧室里。他来到航航的房间，见罗溪趟在床上，已经搂着航航睡着了。他看了看他们，又轻轻关上了门。

夏秋更替，在北方，或是一转眼的事。立秋过后半个多月，许多城市的人们，陆续会感受到秋凉，而广州，依然是炎炎夏日。

从欧洲旅游回来后，罗溪几乎每晚睡前都陪着航航，和他一起搭积木，捏泥人，给他读童话书。

九月一号开学那天，罗溪把航航送到了学校，一整天都无法安心工作。下午四点，她索性提前下班，早早来到了学校门口等。

没想到航航对上学却异常喜欢，他在路上不停地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第二天一早，还没吃完饭，他就嚷着让罗溪给他装上几块萝卜糕，想带给同桌的小朋友吃，罗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二〇一〇年的春节就要来临，这半年，沈卓的失眠状况越来越严重。这一年多，东南西北各地的汽车网蜂拥而起，互联网业人力成本越来越高，可广告收入并没有同比例增加，行业里的竞争越来越白热化，有一些新设立的公司，开张不满半年，就迅速关了门。

这一年，“车行天下”的第三轮融资，磕磕绊绊在年底前完成，虽然额度低于预期，可五千万人民币，总算能基本满足接下来两年的平台维护和升级。

罗溪所在的诚和信会计事务所，在二〇一〇年，也有了物换星移的变化。

负责事务所十多年的刘总终于退休了，贺洁正式成为事务所的负责人。罗溪接手管理审计部后，她在事务所持有的股份，也从五年前成为合伙人后的持股百分之五，提高到现在的百分之十五。

事务所的第一大股东程诚，依然没有移民。他在去年底父亲去世后，继承了家里三分之一的产业，把精力转向了家族里饮食品牌的连锁整合。

他在事务所负责的资产评估部门，已交由原来部门的副经理负责。程诚只是每周一来事务所参加一次例会，然后请所里的一些会计师，去他家的店里吃饭，评价一下他新开发的菜品。

程诚的女儿程欣已经上初二了，她现在也还是很少说话，但基本可以和人正常交流。她在绘画上的天赋完全展现了出来，程诚依着她的兴趣，专门请名家来指点教授。

程诚的身边，依然没有固定的女人。可他的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在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