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安膝窝一软,却在触及对方促狭笑意时猛地站稳。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双手紧握刀柄,直指萧六郎,怒惧交织道:
“探狱司仵作?我只知探狱司掌管京城谳狱,审讯定罪、督捕盗贼、查办脏贿为其职责所在,何时需要过仵作验尸?!
说!你究竟是哪一环的同谋?若不从实招来,横竖都是死局,我不介意拉你垫背!”
萧六郎见她动真格,脸上戏谑一扫而空,连连摆手:“仁兄且慢!刀剑无眼!”
“在下确为仵作,此来是为参加探狱司的首届仵作擢选。朝廷新规,大案需凭仵作验状定谳,探狱司嫌用衙门仵作不便,特招揽仵作入司。”
他打开箱笼,取出张文契,“我说他们快到了,是因我等被安排落宿于此,考官与差役马上便会来此带领我等入司考核。”
沈枝安拿过文契,仔细查验。目光扫过京畿衙门大印,她心下飞速盘算:印信不似作假,且若他真是同谋,此刻大可呼救或将我拿下,何必多费口舌?眼下探狱司将至,与其多个敌人,不如赌一把,多个帮手。
萧六郎:“答应仁兄帮忙勘验,一是探狱司要求古怪,不仅要求通晓验尸,更需要临场断案的急智。旁人都跑了,我这不正好提前占个脸。二来嘛······”他欲言又止:“因为我方入京城,日后难免需要上下打点。”
其中之意无需多表,沈枝安神色稍霁,将刀哐当一声掷回地上,冷声道:“姑且信你。若你能助我脱困,钱物不是问题。”
时间紧迫,掌握脱罪证据最重要,沈枝安利落将话题翻篇:“还看出什么?”
“这布的料子触感挺好的,此人家中应该有不少钱。”
这显然不是沈枝安想听的话,“萧公子真是不忘初心。”说完她还是蹲下了身,与萧六郎一起观察起尸体。
萧六郎倒心生惊异,面对死人少有人能胆子那么大。沈枝安错开目光,心道:这小仵作得亏是没生在她家,否则什么溺死的中毒死的受杖死的,他要去勘验非得大开眼界。也就她这嫡小姐,身份尊贵且不主动与人交恶,这才得以“在自己家中免于一死”。
眼前区区一具尸体,何惧之有?
她的手指抚过料子,感受到明显的沙粒粗糙感,但再往旁边一模,又能感受到丝绸特有的细腻顺滑感,她断定道:“这是蹙金锦啊。”
“那是什么料子?”
“不是料子,蹙金锦是种工艺,指的是绣娘们捻来金丝绘制成图案的技法。你往边上挪一挪,我仔细看看。”
萧六郎乖乖让位,沈枝安鸠占鹊巢,她仔细观察这件珍品,眼尖地看到一片黑色污渍,手方指去,萧六郎便颇有眼力见,将那截布从尸体身下扯了出来。
只见他解腕尖刀轻动,从上面裁了没有血渍但能看清黑色污渍的一截。沈枝安接过薄皮手套带上,才接过布来,指尖摩梭后也沾上了黑色,再看萧六郎的指尖亦染上了黑——原来是一片灰。
“颜色那么深,应该是生石灰和草灰,可能还有木炭?”
萧六郎也看到了,道:“他们莫不是撬棺鞭尸的吧?”
“那这样尸体经络萎缩也能讲通了。”沈枝安心领神会:“这些都是用来给尸体吸收水分的,死者必然停灵了一段时日。”
萧六郎:“我凭经络萎缩,能判断他大约故去有两旬,但我几乎闻不到尸臭,难不成是因为这些灰的原因?”
“你们仵作,虽常与尸体打交道,但大概很少接触自然临终的尸体,不知道人死后殓殡葬繁杂礼节也是正常。没有尸臭不是因为这些灰,是因为香料。”
萧六郎静默片刻,说道:“仵作是贱役,身边人也是死后用草席卷起,烧了便没了。”
现在轮到沈枝安讶异了,她位于高位已久,从未想到底层人死后竟是这么处理的。
她微微偏头,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萧六郎勉强笑了笑,“仁兄是闻出什么了吗?如今香寇猖獗,说不定此人身份就是香寇。”
沈枝安内疚下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听到这话更是将布递到他手中,“你闻闻,此人身上香味繁杂,怕真是香寇!”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最后洗清不了嫌疑,念在死者身份是朝廷严令打击的盗卖香料的香寇,她可能不仅不会被判罪,反而有可能得到嘉赏。
萧六郎努着鼻子又嗅又闻,片刻后摇头:“我闻不出,最多只能闻到有一点香气。”
“怎么会呢,你再好好闻闻,这香气很重啊。”沈枝安着急道:“香味醇厚悠长的是沉香,带奶香木质调的明香是旃檀,此外还有龙脑、麝香、沉檀······”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语调越慢,“这配比……”
她突然泄气,悲极反笑:“此人并非香寇,怕是个高僧。”
萧六郎闻言,拈着布片的手顿在半空。二人视线一触即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本朝律例,杀僧者,以命偿命。
萧六郎皱眉道:“也不一定,我听仁兄所说,不管是那什么锦,还是这些香料,都是贵物。但京城权贵众多,能用得起的家族不少。”
“有钱是能用得起,但是这些香料是按照仪轨搭配的,死者必是僧侣,而死后得以用此些名贵香种供养的,最可能是某个大寺的高僧。”
罪上加罪,沈枝安心中忐忑,即使知道萧六郎日后很可能是立场敌对之人,但面临绝境时,还是下意识将求救意味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
但对方一拍掌心,笑意盈盈道:“这是好事啊!正因如此,砍头才说得通了。高僧无发,而且还有戒疤,砍头是为了掩藏他的身份。或许找到他的头,一切都还有转机。”
从你我之分变成我们,这一点小改变也令沈枝安宽心许多,她强迫自己沉下心,细细思索。
对,高僧尸体失踪,寺庙必会报案,探狱司定然有记录。只要找到头,证明此人就是丢失高僧。那案发在前,她入京在后,嫌疑自然能洗清。
她昨日方才入京,通关过所上有记录——万寿二十三年戌月十三日,过京城,堪过。
等等······
是有时间没错,但也详实记录了持有人身份——钰州昭令沈氏之子,名沈枝野,万寿六年岁始九日生人,年壹拾柒,往京城求学,审验良人身无误。
天无绝人之路,那为何她路路通绝境?!沈枝野,沈枝安,一对双生子,一字之差,性别身份境遇天壤之别。
这又回到了第一条死路:被发现冒用他人身份文契,杖六十。钰州和京城的守捉官容易收买,但探狱司可没那么好糊弄。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杂念压回心底,对萧六郎道:“头也没那么好找。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一劳永逸。”
“嗯,仁兄说的有道理。”萧六郎从善如流地接话,随即目光落回尸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此人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古怪。”
“创口边缘平整光滑,类似削鱼片之效,部分地方呈粉红翻卷状。”他拾起身侧的刀,“这把刀不够利,造成不了这样的伤口。”
“他们既然人为造假现场,凶器自然不会落在这里。”沈枝安敏锐捕捉到其中一个词,“你是说,削鱼片?这是何意?”
“听仁兄口音不似京城音,外来客不通晓京城事也正常。如今正是鲈鱼肥美时,京城时兴吃法便是将其片片削下,在滚水或滚油中汆熟或炸熟,听说味道极好。”
他说着说着疑似咽了咽口水,沈枝安却蓦地捂住嘴,直面尸体也没有不适的她转过身,伏在阑槛上着实干呕了好一阵。
萧六郎手忙脚乱摘下薄皮手套,打开箱笼取出个丸状物递到沈枝安手中,“苏合香丸,含服口中,能驱除恶气。”
“没事,我没事。”沈枝安将其方入口中,含糊道了声谢,又说:“我知道了,真凶就在青云坊,不,就是青云坊之人。”
“我屋内有件锦袍,上面除血腥味外,还有一股怪味。钰州不常能见到鱼虾海贝,所以我才没闻出来。听你说完我便知道了,就是鱼腥味。”
萧六郎道:“说来,青云坊招牌菜便是各类鱼羹。”
“此事和青云坊必脱不了干系,昨夜来我屋内放刀之人,亦是砍首之人。”她撑在阑槛上,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道:“你帮我拿一下衣桁上那件水蓝色锦袍,上面有半个血手印,让青云坊的人挨个比对过去便知是谁了。”
从不知凶手是何人,再到能圈定出一个范围,这已是极大的进展。沈枝安这么想着,心情松快了些许。
“衣桁上没有水蓝色锦袍啊。”屋内传来萧六郎失真但疑惑的声音。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沈枝安也呛咳着冲进屋内,“没有,咳咳······怎么会没有呢!”
但是红木衣桁上确实少了那抹显眼的水蓝!沈枝安不信邪地将衣桁上所有衣裳都拂倒在地,但唯独能证实其清白的那身不翼而飞了!
沈枝安脸色晦暗不明,“方才你我都在门口,明明无人进来,衣裳为何不翼而飞?”
“仁兄别急,你想想是不是收起来了?”萧六郎指向楠木顶梁柜,“方便打开看看吗?”
就在这时,一楼传来声呼喝。
“东厨走火了,掌柜在里面!快来人救火啊!”
一瞬间,沈枝安的脑子里想了很多:是有人想纵火以毁尸灭迹?还是想借机引她离开好处理罪状?衣裳还没着落,如果真是走火她该去救人吗······
“你留在这里,看好尸体!”她当机立断往一楼跑去,无论怎样会会便知。
但等她到了东厨时,火势已灭,唯有角落剩了些小火苗,身着围裙的老人以瓢舀水将其彻底扑灭。
沈枝安上前,道:“您说掌柜在里面,他人呢?”
老人闻言,左右环视几圈,挠了挠头:“诶,是啊,掌柜呢?他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又是一个圈套?沈枝安拳头死死攥紧,竭力忍下愤怒,但眼神一瞥,被噗通噗通的大锅引去注意。
“大厨,那是什么?”
老人看去,说道:“我只是打下手备菜的,掌柜才是大厨,他是江南人,做鱼一绝。这锅应该是掌柜烧了油,想炸鱼片吧。”
又是鱼片······沈枝安心中疑云密布,上前揭开了锅盖。
只见厚重铁锅中,热油沸腾翻滚,咕嘟咕嘟的声音称得上悦耳。几片肉已被炸得边缘翻卷,金灿灿的,浮在油面上。
沈枝安眼前发昏,往后踉跄两步。
一双冰冷的手从她身后覆上她的脸,视野被剥夺前,沈枝安看清了——
密麻的油泡中,还有一颗圆滚滚的人头随热油乱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