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了!有人行凶!快报官啊!”
京城青云坊,二楼西侧上房前,沈枝安眼见小厮凄厉呼喝,连滚带爬逃走,她扭头看了眼手中染血的刀刃,又猛然看向自己正脚踩的无头尸。
刀哐当落地,她没忍住扶了把金丝木雕成的门框,寒冷砭骨之感遍及周身。
沈枝安明白,她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路非死即残,断腿折筋。
一条路朝不保夕,大祸难逃。
若选择留在原地,让探狱司发现自己偷窃冒用他人身份文牒,据新律,先杖她六十。打完后,她的嫌疑也不一定就能洗清。
再就是急奔而出,但她大抵会背上杀人潜逃之名,探狱司必定不遗余力搜捕她。凭自己的脚程,无论如何逃不出城门便会被抓住。到那时,更是难辩清白,解释不了。
杏眼水波流转间,沈枝安看清了两条路的尽头——
殊途同归。只要进了探狱司,死局无疑。
天降横祸,罪名无端加身!听那小厮还在狂吠,纵是沈枝安这种高门贵女,也难忍将偶从市井听来的秽语宣泄于口:“你个天杀的腌臜泼才,你看到这人是我杀的了吗?!他怎么就是我杀的了?!”
她急急跨过尸体将身子伸出阑槛,想喊他回来叫他别去报官,却瞧见一楼厢房及堂厅的众多宾客统统往外惊惧逃出,边跑还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沈枝安的手无力垂下,辩解的话突然拥塞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
那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歇斯底里振臂高呼自辩清白?“我没有杀人”这五个字那么单薄,又有谁会信她呢?
等等!竟有一人没有离开!
堂厅角落处坐着一人,众人向外逃散时,只有他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那人嘴里呷着鱼汤,手里却拿着竹简书卷,一目十行边吃嘴里还边嘀咕。
沈枝安的目光越过满桌鲜鱼宴,死死锁在他身侧的箱笼上,呼吸慢顿停,突然间心跳如鼓······
错不了,那是仵作的行头!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炸起:第三条路——活路!赶在探狱司进门前把这桩命案破了就有活路!
她脚踩靿靴,三步并作两步,如鹘鹰般冲下楼梯,来到仵作身前,一把按住对方欲翻的书卷。
“你是在职仵作吗?我想请你帮我勘验尸体,五十两银子!”
她雌雄莫辨的俊俏脸蛋乍一怼人眼前,仵作愣了愣,将口中的大饼咽了下去,道:“这位仁兄,可以是可以,但是······”
“没有但是了,随我来。”
沈枝安一把拿起他的箱笼,示意仵作跟上。仵作见状,将竹简胡乱一卷,用手背擦拭干净嘴角,跟着上了二楼。
“就是这······”沈枝安在离尸体一步远的地方驻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到了此刻她才得以看清这具尸体的全貌。
这具尸体高约五尺上下,身体消瘦而扭曲——双足一只五趾勾起朝上,另一只却脚背紧贴地面,加之无头的缘故,甚至分不清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手臂和手掌也是相似情形,以诡异的角度扭转,就像每一根关节都被打断而唯余皮肉相连而已。
仵作上前翻开裹尸布匹,其上黏黏糊糊沾满了血色和脏污,看不清本身颜色。见缎子下空空荡荡未着寸缕,沈枝安偏了偏视线。
仵作上前勘验尸体,先仔仔细细把骨头肌理器官检查了个遍,惊异道:“死者这是造了什么孽?竟引得人下此狠手,连命根子也不给他留?”
这个身形确实符合男子的身高,沈枝安眉心一蹙:“大人可探出别的东西?”
仵作手上不停,闻言道:“我在家行六,仁兄唤我萧六郎即可,别的东西,还在查。”
沈枝安明白催促无用,但白等在此处除了心慌外也是白耗时间。她深深看了眼尸体,索性打开所居上房之门,迈入其间,细细回想是如何落人彀中的。
沈枝安走到床榻边,衾被凌乱——她因浓烈血腥味惊醒,顾不上叠被,披衣便循味而动。
当时是先在里屋寻了一圈,并无异样,于是她掀了帘往外堂走去。
这间上房窗明几净,彼时晨光正从雕花窗棂照进里堂,她眼睛被日光一晃微眯了眯眼,遽然发现红木桌上那把兀自淌着鲜血的刀。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如同梦魇。
她用绢子包着刀柄,推门想找掌柜质问,脚下一绊,竟踩中一具无头尸。与此同时,小厮上楼送膳,与她撞个正着······
等等!沈枝安的后背汗若濡雨,穿堂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现在想来,怎么会那么正好呢?一连串事件严丝合缝,行云流水得让沈枝安分外心惊。
再说那小厮,虬髯大汉身形,没想到如此胆小。他惊得食盘脱手,汤水四溅,脚下一软从楼梯上滚落,旋即手脚并用地绕过木桌,几乎是爬着撞开重门,嘶喊着冲了出去。
明明他的每个行举都很流畅,但沈枝安总觉得有纰漏的细节,梗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不对劲。
暂且压下心间疑窦,她从桌前离开,继续如早先时候的动向往门外走去。但就在出门时,她隐隐又闻到了一股细微的血腥气。不,不只是血腥气,还有一种来源不明的腥味。她寻味望去,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侧。
从外进门,左侧便是衣桁,衣桁旁边有一个楠木做的顶梁大柜子,因沈枝安轻装简行带的东西不多,柜子没有用武之地。
衣桁三四件衣裳中有件云水蓝缂丝锦袍,沈枝安用一旁的挑架将其轻轻揪起,这是她打定主意要逃婚以后,贴身婢女桃落拿了江南来的上好绸缎,依着她的身形赶制的男装行头。
京城入秋入得急,她昨日换下这件锦袍,没打算再穿,便晾到了衣桁上。现在抖开一看,水蓝色中染了几处红,不消说也知是血。
沈枝安顾不得平日有多宝贵这件锦袍,把它放到地上,又将染红的部位拼凑在一起,依稀能看出是半个巴掌的血手印!
沈枝安将手虚虚对了上去,发现比自己的手大了有小半圈。一定是昨晚有人进来撂刀子,屋里未点烛火,视野不清,进门后下意识扶上衣桁而沾上的!
她本因证物利于她而心下稍安,思及此指甲狠狠陷入掌心。昨晚有人带着一把刀,悄无声息摸进了她的房,而她竟什么也不知?!
“嗯?这个血不太对。”门外传来萧六郎疑惑的声音,沈枝安出于本能,将锦袍放到衣桁最里,用其它衣服稍稍遮掩了下,这才侧身出了门。
她问道:“这血哪里不对?”
萧六郎指着四周的地面,道:“斩断脖颈令身首分离,此乃极刑。但是这里也太过干净,只有这一小滩淤血是人血,其它的······”他指着阑槛上的血迹,“这些都不是人血。”
沈枝安目光转向他手指的那片血渍,肉眼看与人血无异,随即问道:“为何这么说?”
萧六郎心虚地偏开视线,道:“我方才先入为主,以为是你当场剁的人头,所以开始并未发现阑槛上溅去的血迹不对。然我在检查脖颈处断口的时候,发现此人经络严重萎缩,色泽深沉,毫无新鲜断裂之感。此人至少已气绝数日,砍首应是人死之后,方遭此厄。”
沈枝安:“你是想说,这阑槛上的血,是凶手想混淆视听人为泼上的?”
萧六郎道:“正是此意,凶手应当是见过**斩首的。脖颈被利落斩断后,心却并未停止搏动,强劲的力道会迫使血泵入经脉,然而经脉已断,血便会从断口喷射而出,泼洒在尸体附近。也就是我们现在看的这样。”
似是有所悟,沈枝安道:“所以他是刻意将此营造成**斩首的。但凶手不知道经络造不得假,或者说凶手也并不知道能从经络看出这些。”
“正是此意,仁兄聪慧。现场能人为改变,但尸体不会说谎。其实不只经络,很多迹象皆表明此人故去已久。”
“那凶手为何要刻意弄成**斩首的模样呢?如果是为了陷害我,我只要手里拿刀出现在这里,他就已经陷害成功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萧六郎微微摇头,道:“我们仵作只讲死人之事,仁兄是否有杀人,是否遭人陷害,这个我们仵作说了不算。”
他说完,又去仔细观察死者脖颈处的伤口,偏头思考着什么。
此言甚是冷漠,沈枝安心中突感怪异。场面默了片刻,她冷不丁诘问道:“方才忘了问你,你是哪里的仵作?勘验尸体所说的话是否有效用?等探狱司来了不会不认你说的吧?他们会以毁坏现场为由抓起你我吗?”
萧六郎闻言,缓缓仰头冲她灿然一笑,明明已是初秋花败之时,他这笑却似能令百花重开。沈枝安的心在焦乱如焚中醒明了片刻,看清了这张和她不分伯仲的美貌面孔。
“仁兄不必担心,我就是探狱司的,方才我已唤人直去府内报案。”
“他们,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