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自天下安定后,有近二十年未见沈郡王了,他立刻唤柳公公宣布退朝,令裴六先带沈郡王共往寿延殿的书房,等候片刻,待自己换下朝服再至。
沈郡王明白景元帝的意思,帝王怕是不愿以君臣身份与挚友共处。他本想劝陛下一二,却被身旁的裴六笑着应下。
二人行至书房,裴六知晓沈郡王对自己不喜,一路上不插科打诨,也不曾解释在殿上的行举,只是走在沈郡王左前侧一丈位置,不紧不慢地将人带至书房门口。
沈华舟本于复命的侍从口中,得知裴六如何态度恶劣地将其赶出司府。又在入京途中,听来了不少关于此人的坏话。
虽说传言不可尽信,但今日殿堂之上,其所为凌厉倨傲,恃宠不逊,桩桩件件被他尽收眼底,他不得不信传言有几分真。
他本以为裴六会直接进入书房,未曾想对方只是唤了人搬来了一方带了软垫的宽椅。
“郡王殿下,您先坐着等会,陛下一会儿就到。”
沈华舟心中惊诧,裴六一直在自己身前,如何发现自己腿脚不利的?
刚要拒绝,裴六却道:“您不坐,陛下来了又该唠叨我了。”
沈华舟闻言,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坐下了。
推拒掉下人递来的茶水后,他开门见山道:“世子,吾儿枝野,现下是否在你们探狱司?”
裴六在将沈枝安带到探狱司时,便想到会有今日这么一遭,他不慌不忙:“却有此事。”
“那便多谢探狱司帮吾寻得孩儿。”沈华舟不想管其中多少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既如此,那出宫后,世子便带我去探狱司一趟吧。枝野承蒙你们照顾,我接了他便回钰州了······”
话未说完,余光处见一人身着藏蓝暗龙纹圆领袍,内敛却不失威仪,正是景元帝。
他从小径走来,步子难得有些急,身后柳公公率一众小太监低头紧随其后。
景元帝边走边笑,“沈兄在和这小子聊什么,如此投机?”
见状,沈华舟立刻起身,不顾腿脚不适,半路迎了上去。他刚要跪下,却被景元帝亲自扶起。彼此对视一眼后,两个半百男人竟都红了眼眶。
人道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1]。景元帝年纪上来后,吃多了酒,也喜欢将旧时事挂在嘴边颠来倒去地说,这点与寻常人家的老翁也无甚区别。
夜深独立于紫极殿高高的宫墙,独览京城灯火不息,虽道守业艰难,作为帝王也常有不如意之事,然而每忆起年少时枕戈待旦,梦里都在想如何勘定叛乱,这才有了今日的平定天下四海归心,所以再如何殚精竭虑,为家国,为黎民,他甘之如饴。
但偶尔,他的子民万家灯火,自己身边却冷清无比,难免会有些寂寥之感。除了不孝孩儿们,他有时会想起与他决裂多年的皇后,有时又会想到当年一起打拼江山的弟兄伙。
后者之中,沈华舟是他最挂念的弟兄,是助他匡扶天下的大功臣。
在小辈前湿了眼,景元帝自觉有些失颜,只好摆起帝王架子,收回手对沈华舟道:“吾三月前便批复了你入京的信,为何现在才到,路上就那么有意思?”
沈华舟:“臣惭愧,家中有事耽搁了,这才晚到了。”
三人边说边迈入书房,见圣上与沈郡王必要好好寒暄一番,柳公公颇有眼力见,将茶侍奉到位后便带着小太监们出了书房,自己在门外等候差遣,命其余人把守寿延殿四处,不许人随意打扰。
解释完为何晚到后,沈华舟撩起衣裳下摆便径直跪下,“臣今日不宣而自入,请陛下责罚。”
“柳善与吾说了,沈兄是遇到了太子被他带进来的。他一向心思缜密灵活,说不准你方一入京,他就计划好如何与你搭线了。”景元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起来吧,此事与沈兄无关。”
“此事吾也惭愧,让沈兄看到养子是怎么泼皮无赖之人。”景元帝偏头瞪向裴六,
裴六察觉视线,谦然承认般点了点头,好像景元帝说的他是什么守礼君子一般!
无论太子本意如何,沈华舟本不想将其牵扯进来,但若为其辩解又有勾搭之嫌。
而景元帝对裴六评价不善,他出于约定俗称的礼法,该在父母贬低孩儿时,要么直夸对方孩儿,要么借贬自家孩儿抬举对方。
直接夸裴六,沈华舟夸不出,但贬低自家孩儿,简单也。
“陛下言重了,我膝下亦有一犬子,性情更是顽劣不堪,世子已是人中龙凤。”
“是了,我记得沈兄膝下有一对龙凤胎,是对兄妹。”
景元帝眯了眯眼,又回想起什么,道:“长子身体如何,旧疾痊愈了无?”
沈华舟也想到那年写信来求灵药求御医的事,苦笑一声:“当年多谢陛下相助,犬子才苟延残喘下来。后面犬子又去了春寿宗,在山里调养了几年,现下已大致痊愈。”
景元帝闻言宽慰了几句,矗立旁听的裴六却突然一怔:春寿宗,沈家,双生子······
他呆愣片刻后,却因胸膛中的巨震回神——原来是他的心在狂跳不止。他暗暗呵斥它,命它速速平息,却发现自己这颗心却背叛了他,根本不为他所控,自顾欢快地蹦个没完。
景元帝聊着聊着,余光中见裴六神色不对,疑惑问来:“怎么了,不舒服?”
裴六耳垂烧得通红,他用同样滚烫的掌心覆了上去,回道:“有点冷。”
这几日京中秋意来得急,景元帝知道裴六自小便怕冷,突然愧疚,定是今日入宫时吹着风了!
景元帝心急唤进柳公公,“柳善,传御医来,速去!”
“陛下,臣真没事。”裴六无奈抬手制止柳公公应身外冲的身子,道:“臣若有事,今早如何不会来上朝。”
在景元帝狐疑审视中,裴六转向沈华舟,恭敬问道:“沈公子在春寿宗期间,是不是化名为沈野。”
沈华舟罕然:“是,世子怎知?”
裴六笑道:“我幼时与母亲也在春寿宗长居,您一说,我想起沈兄为何如此面熟了,原是以前见过。”
其实面熟是真谈不上,怎么说十年过去,彼此面貌早变了许多。但裴六现在才明白,为何昨日沈枝野求救时他下意识愿意出手相助。
毕竟他最厌恶公子哥模样的所有人,若是平日,早就觉得这人干扰了探案,先抓起再说了。
景元帝:“面熟?你近日与沈兄之子见过?”
裴六向景元帝拱手,解释道:“陛下,沈兄目前正在探狱司。”
景元帝神色一变,刚想问“是犯事了,还是被犯事了”,反应过来这话前后都不是好事。
只听裴六夸赞道:“沈公子心思缜密,昨日凭一己之力便将高僧案侦破了,臣正要为沈公子向陛下请功,并恳请陛下同意沈公子留在探狱司。”
心里松一口气,景元帝大笑道:“原来如此,我沈兄之子当赏,沈兄养出那么优异的孩子,也当重赏!”
眼见事情逐渐偏离心中所想,沈华舟心中着急,只得下定决心,叹息而道:“陛下,事已至此,臣无法隐瞒。”
“犬子获世子青眼自是好事,但犬子恐怕不能如世子愿了。”
景元帝倒并不愠怒,知好奇道:“这是何意?”
沈华舟低头:“陛下,非是臣不通情理,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臣为这不孝子,在钰州相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方是世代清流的书香门第。谁知这逆子怎么也不愿成婚,竟留书说要看尽大好河山,随后连夜便逃了。臣一路探寻逆子行踪,几月前得知其往京城而来,这才上书请陛下批准入京。”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若不愿,怎么能强逼呢?”景元帝听完后,指着裴岁,苦口婆心劝道,“你看我这逆子,我就从来不逼他。”
又想到自己与发妻,景元帝怅然道:“成婚本是夫妻二人间的事,旁人掺和进去容易,退出也容易,但他们让夫妻产生的嫌隙,却是难以弥补的。”
沈华舟心道不好,只能换个路数:“是,是,我也想明白了,不会再逼迫他。不过犬子性格颇差,极易与人交恶。正因如此,臣才不能让他留在京城给陛下和世子添麻烦。”
裴六对沈华舟深施一礼,语气诚恳:“郡王爱子之心,晚辈倾佩。沈公子也是才华横溢,于破案一道有罕见天赋。”
“只是郡王入京不久,或许不知京城近日凶险。近日大案,皆非小可,而沈公子也早被卷入案件漩涡。若时此时让他随您回钰州,晚辈恐途中或有不测。若您与沈公子有何闪失,我探狱司,乃至陛下,如何交代?”
沈华舟就是怕沈枝安深陷案中,这才着急将人带走!谁知这世子未显山漏水地就把他欲说的化解了。
景元帝上前拍了拍沈华舟的肩膀,推心置腹道:“沈兄啊,孩子们的婚事,再缓缓也无妨。但这京城的案子,牵扯了太多,越拖越危险。这小子啊,虽然人混帐了些,但办案有一手。依朕看,不如这样······”
沈华舟看了眼裴六,却见他站得温润端方,完全没了刚才的懒散样,心中纳罕。
景元帝继续道:“就让那孩子,暂留探狱司吧,助探案一臂之力,也磨砺一下自己。待案件了结,朕亲自下旨,风风光光送他回钰州成亲,你这当爹的,脸上也有光。”
裴六也笑着接话,“在此期间,沈公子的安危由探狱司保证。”
终究到了这个地步,或许,一切都是命·····
沈华舟低叹了口气,跪下谢恩。
万事落定,景元帝宣柳公公进门,“柳善,去告诉典仪司今晚办宫宴,让他们速来准备。到时,我要与沈兄痛饮几杯!”
沈华舟应下后,被裴六扶起。
然而再喜悦,圣人终究有天下事要烦心烦神,沈华舟与裴六心如明镜该离开了,于是行礼告退。
沈华舟被安排在宫外青龙大道一处闲置府邸中暂居,他与裴六不约而同拒绝了小太监抬来的担舆,反而彼此无言行至宫门。
待四周空旷,沈华舟冷不丁道:“世子,你作何打算我不清楚,我逼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是,记住你今天的保证。”
“吾儿若有半分差池,钰州军,不答应。”
裴六依旧笑意盈盈,对警告充耳不闻,“沈公子怎么进探狱司,就会怎么出探狱司,郡王殿下放心。”
行至宫门,二人站定,等宫外马车进来。
裴六突然又摸了摸耳垂,而后低眸道:“郡王殿下,沈公子与妹妹的关系好吗?”
沈华舟哼了一声,唇角却莫名扬起:“自然,二人兄慈妹孝,手足情深,感情深厚。”
裴六点了点头,看着一架马车行至眼前。
青龙大道与朱雀大道分至京城东西,并不顺路。裴六让沈郡王先上了马车,自己留下等下一辆马车。
载着郡王的马车悠悠朝宫外而去,裴六满意地笑了笑。
这样看来,沈兄与妹妹的关系确实好极······
[1]出自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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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