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燕猛地后退几步,远离了那扇碎裂的木门。
“哐当”一声,门板轰然倒塌,碎木飞溅。
张秋燕看着迎面而来的郭二,抓紧手边的铁锹,手臂积蓄起劈柴的力气,狠狠抡了过去!
铁锹拍在腐肉上,发出闷响。
远处的公爹从树后探出头,气急败坏地怒吼:“秋燕!你在做什么!”
张秋燕没有理会。
她捂着伤口迸裂的手臂,在郭二爬起之前,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凶险无比的“家”,将男人们的吼叫抛在身后。
村子西头是一片荒凉的坟地。
郭家人曾找风水先生算过,说将女人埋在此处,能保佑家里的男人飞黄腾达。
婆婆就被葬在这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长满了荒草,几乎淹没了低矮的坟茔。
张秋燕抹开墓碑上厚厚的灰尘,借着血色的月光,看清了上面深刻的名字。
邓红霞。
站在坟地间,张秋燕的心中并无恐惧,反而滋生出一丝奇异的安心感。
更重要的是,这里视野开阔,能让她看清四周的动静,避免再被那些吃人的“丧尸”靠近。
她不想死。
被催着送死的时候,张秋燕想了很多道理,说服自己应该去死。
可一旦不想死了,竟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只有“不想死”三个字,如此纯粹、如此强烈,
张秋燕慢慢意识到——
也许活着,本身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手臂上的疼痛后知后觉,又无比清晰,蔓延到四肢百骸。
张秋燕深呼一口气,靠在树下,抬头看天。
红色的月亮高悬中天,依照她的直觉,现在应是晚上十点多。
回想最初,那个陌生的女声曾说过,“距离游戏结束还有10小时”。
当时是晚上六点。
也就是说,只要熬过这漫漫长夜,撑到明天早上,或许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无论这是噩梦还是别的什么,都将在那个时候醒来。
“救……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张秋燕听着有些熟悉。
是大嫂。
女人捂着腹部,茫然地四下张望。血迹浸透了她的衣襟,在暗红的月色下呈现一种粘稠的黑褐色。
没走几步,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扑倒在地。
张秋燕走到大嫂身边时,女人腹部的伤口正涌出血沫,渗入冰冷的泥土。
月光照亮了那翻卷的皮肉,甚至能看见里面蠕动的肠子和隐约的肋骨,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而微弱起伏。
张秋燕想起,过年时,家族的女人们总会聚在后厨杀猪宰羊。
她曾和大嫂一起给鸡鸭开膛破肚,掏出里面的内脏,将它们洗干净。
不想有一天,大嫂也会被“开膛破肚”。
与鸡鸭没什么分别。
“秋燕……秋……”
大嫂认出了张秋燕,涣散的瞳孔迸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快……快救我儿子……他不认得我了……去……救、他……”
那点光熄灭了。
大嫂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凝固成一片空洞的灰白。
与此同时,坟地边缘传来了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张秋燕合上大嫂尚未瞑目的双眼,贴着她的身体,无声地蹲下去。
杂草繁茂,足够覆盖住女人的身体。
张秋燕将自己融入更深的阴影,注视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是两名陌生的男女。
女人的声音颇为警惕:“先说好。我早就看见有个丧尸往这边跑了,她是我的,你可别抢积分!”
“没问题。”男人轻笑一声,“我对快死的女人没兴趣。”
“怎么,你不杀丧尸吗?”
“那倒不是。不过你追的也不是丧尸啊,就是个平民,我杀她干嘛?又没积分,白费力气。”
“又是平民?”女人声音陡然拔高,气急败坏,“这破副本!好不容易逮着个受伤的,以为是条大鱼呢!”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嘛。”
“哎,不对吧,”女人疑惑道,“你都知道不是丧尸了,还跑这儿来干嘛?”
男人语气轻佻:“当然是为了你啊。”
“没听见公告说的吗,这个副本不允许玩家相杀,你可别……”
女人顿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但是已经晚了。
对面的男人已经拿出冰锥,戳进了她的肩膀!
“啊——”
女人惨叫着倒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破口大骂。
“疯子!你这个疯子!不杀丧尸,竟然想干这种事!”
男人将她按倒在地,哼笑着说:“老子运气好,已经杀了一个丧尸小鬼了。本想先解决小的,再好好照顾他妈,可惜那小鬼六亲不认,抢先把他妈肚子撕开了!伤得太重,没意思!”
他舔了舔嘴唇,眼里满是淫邪:“还好你送上门来了!你说,这不是老天爷补偿我的吗?”
女人半个身子动弹不得,无法推开身上沉重的躯体,也知道这种地方,就算呼叫也没有人能救自己。
于是她狠狠瞪着男人,牢牢记住这张恶心的脸,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男人见女人放弃抵抗,得意地咧开嘴,急不可耐地去解自己的裤带。
低头的时候,他没注意到,一道阴影悄然出现,瞬间挡住了头顶的月光。
倒地的女人却清楚看见,一个灰头土脸、毫不起眼的中年妇女,无声站在了男人身后。
那张粗糙、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举起铁锹,动作熟练得如同杀猪,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精准,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后颈。
噗嗤!
沉闷的骨裂声伴随着飞溅的温热液体,有几滴溅到了女人的脸上。
男人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塌下去,头颅无力地耷拉在胸前。
身体摇晃了几下,像一袋被抽掉骨头的腐肉,沉重地向左栽倒,再无声息。
女人惊魂未定,对上张秋燕的视线,发现那双眼睛如同深潭,无波无澜,平静得可怕。
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对方的铁锹马上要落在自己头上!
“别杀我!”
女人大声喊道,恐惧压过了疼痛,“杀他就够了!杀一个玩家顶多扣积分,要是杀两个玩家……我死了,系统会判定你违规,你也得死!”
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希望张秋燕能够放自己一马。
“玩家?”
张秋燕重复了一遍,并不理解她的话。
女玩家见她无动于衷,一咬牙:“我有入场券!刚进来时运气好拿到的!只要别杀我,我就交给你,怎么样?”
张秋燕摇了摇头,只让她穿好衣服。
而后蹲下,在男玩家的尸体上摸索片刻,扯下了腰间一串蓝色的手链。
廉价的塑料珠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是几年前,张秋燕花十块钱从摊贩那里买来的。
原想送给嘉巧,只是因为侄子说喜欢,就被郭二随手送给了侄子。
刚才男玩家出现,张秋燕一眼就认出了这串链子。
同时,她也意识到,男人口中那个被杀的“丧尸小鬼”,就是她的侄子。
侄子也死了。
张秋燕心中并无多少悲伤,明明是自己的亲侄子。
仅有的那一点遗憾,更多是为了大嫂临终未能实现的、救儿子的愿望。
张秋燕拿着手链,走回大嫂被杂草覆盖的尸体旁,轻轻掰开尚有温度的手指,将链子塞了进去。
一旁的女玩家看到她的动作,疑惑地问:“不过是个NPC而已,你管她做什么?”
张秋燕听不懂“NPC”这个词,但还是回答了对方:“这是我的大嫂。”
大嫂?
女玩家愣了一下,随即终于明白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不是玩家?!”
张秋燕依旧听不懂。
对方的每句话都有她不熟悉的词汇,让她有些困扰,终于认真打量这名年轻女子——
头发染着奇怪的五颜六色,脸上沾着血污,身上穿着从未见过的料子。
不像是村里人。
“你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女玩家噤了声,喉咙像是被堵住。
这农妇杀人时的神情太过平静,熟练得像是处理一块碍事的木头,以至于让她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端玩家。
哪里想到,竟然只是一个平民!
她只是个新手玩家,倒也知道,在生存游戏中,向来只有玩家猎杀或殃及平民的份儿,何曾见过平民反杀玩家?
这太不寻常了!
随即,女玩家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我,我是……迷路,不小心走到这儿的……”她的声音有些结巴,“刚才多谢,谢谢你救了我。”
张秋燕点了点头,又看对方年纪小,提醒道:“这里来了很多坏人,还有些吃人的东西,你最好别乱跑。”
顿了顿,她的语气多了一丝生疏的、质朴的关心。
“要是害怕,也可以跟我一起躲在这儿。”
这女人,方才还冷硬得像个杀神,现在又变成了朴实热心的阿姨。
女玩家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怔怔看着张秋燕的脸。
夹杂着银丝的枯涩短发、暗黄粗糙的皮肤、深刻皱纹的眼角眉梢……
确实是农村妇女的模样,也是母亲的模样。
女玩家忽然想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看望妈妈了。
“不用了。”
她几乎是仓促拒绝,忍着肩头的剧痛站起身。
刚走出两步,又停下,快速转身回来,将一个小东西用力塞进张秋燕手中。
“天亮的时候,会有辆车开来这里。拿着这张入场券,也许对你有用!当是报答你刚才帮我了。”
说完,也不等张秋燕拒绝,女玩家快速跑远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边缘。
张秋燕摊开手掌,借着渐渐褪去血色的月光,看清了那东西:
一张巴掌大小的、泛着金色光泽的“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不认识的字。
用力扯了扯,软硬适中,十分结实,是个当抹布的好料子,就是太小了点。
那孩子为什么给自己这么一块东西?她想不明白,但觉得总有用处,便随手塞进了衣服兜里。
然后,张秋燕重新拿起铁锹,在婆婆的坟墓旁边,一下、一下地挖掘。
泥土被翻开,带着夜晚的凉气和腐朽根茎的味道。
张秋燕挖出足够容纳一人的深坑,将大嫂的遗体拖了进去。
盖上土,挖来几丛带着根须的野草,仔细地覆盖在新坟上,还顺手掐了几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插在坟头。
做完这一切,张秋燕受伤的手臂已经麻木了,身体终于精疲力竭。
她索性不再动弹,坐到婆婆和大嫂的坟墓中间,望向渐渐稀疏的星空,静静地等待黎明。
婆婆叫邓红霞,大嫂叫王慧珍。
张秋燕想,她们三个女人,婆婆、大嫂、还有自己,好像很少有安静地待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那轮诡异的红月彻底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继而隐没。
在这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一阵沉闷而遥远的“呜呜”声,穿透稀薄的晨雾,由远及近。
张秋燕扶着冰冷的墓碑,缓缓站起身。
循声望去,只见林地边缘,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土路尽头,一抹突兀的、生机勃勃的绿色,正破开灰蒙蒙的天地,穿过村庄、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