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机质的女声重复了三遍。
张秋燕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确定,那不是幻听。
眼前浑身腐坏的王叔也不是幻觉。
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男人身后倒塌的玉米地。
干枯的玉米杆只割了不到一半,堆成了乱糟糟的垛,那下面隐约露出半个人的身子,手边还散落着背筐和斧头……
张秋燕来不及看得更清楚,王叔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饶是她动作快,向旁边躲去,还是被尖锐的指甲抓到了手臂。
衣袖撕裂,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外翻,喷涌出鲜血。
比昨天不小心切到的伤口还要深、还要长。
好在张秋燕早已习惯了疼痛。
她咬紧牙关,猛地撞开再次扑来的男人,躲开了意图撕咬脖子的尖牙利齿。
王叔踉跄了几步,年老的骨骼发出“嘎吱”的声音,几乎要跌倒,仍不甘心地走向张秋燕。
“不能离开……不能离开……”
男人低声重复着,扯动松垮的脸皮,尝试露出笑容,像是和蔼可亲的长辈。
可那嘴里的血腥恶臭,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张秋燕知道,王叔不喜欢女人离开村子。
所以他常常坐在村口,盯着过路的女人们。一旦有谁家媳妇不见了,总要带头将人找回来。
对于村里的女人来说,王叔的目光,就像是牵牛的绳索,长长地拖行在她们的身后。
即便到了此时,王叔已经神志不清,却还是死死盯着张秋燕,说着诅咒般的话语。
仿佛恶鬼,要将人拖入地狱。
也许这才是王叔的真实模样。
张秋燕的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缓缓开口:“王叔,我不是你媳妇。你的媳妇已经走了。”
男人的媳妇十几年前逃离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张秋燕觉得,应该提醒他这件事。
王叔听懂了这句话,他的面容立刻被狰狞的愤怒所笼罩,张大了血腥的嘴,嘶吼着再次冲来。
张秋燕蹲在原地,身后的右手伸进背篓,紧紧握住沾血的木质把手。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猛地起身,举起斧头,毫不犹疑,直直地砍了上去——
像是劈柴一样。
对,像是劈柴一样。
捡来的木头总是太硬了,为了能顺利劈开,每一斧头下去,都需要用上最大的力气。
张秋燕劈柴多了,自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这次也不例外。
血从天灵盖喷涌而下,与月色融为一体。
王叔的脸皮终于彻底脱落,嘴里难听声音戛然而止,直挺挺倒了下去,刺穿了田垄上尖锐的玉米根茬。
张秋燕的耳边安静了些。
这让她如释重负。
她并不觉得自己杀了人。那不是王叔,只是一句披着人皮的野兽而已。
所以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拍了拍衣服,平静地走开了。
张秋燕走向家的方向。
一路上,她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哀嚎、嘶吼与哭泣,从道路两旁的一户户人家中传来,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
红色的月光映透了天地,彻底照亮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仿佛一座烧得通红的巨大熔炉。
张秋燕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顺着微风沉入肺腑,让她越来越清醒。
直到站在了家门前。
大门虚掩的院中一片安静,只有老人微弱的惨叫声如蚊虫般作响,从房间的窗户缝隙传来。
张秋燕推开房门,看到了弓着腰伏在地上的郭二,以及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奄奄一息的公爹。
“救……儿、儿要杀爹啊……快放开……咳、咳……救、救命啊……”
老人满脸惊恐,挣扎着求救,却推不开郭二,只能把手塞进儿子的嘴里,被尖利的牙齿咬得血肉模糊。
张秋燕犹豫了一下,丢掉斧头、抄起铁锹,用力拍在郭二的后背,打得他嚎叫一声,滚到旁边。
趁此机会,她一把抓住吓得腿软的公爹,将他拖出房间,重重关上木门,隔绝了里面张牙舞爪的男人。
透过门上的玻璃,张秋燕看清了丈夫此时的模样:双目泛白,鼻腔中流出鲜血,嘴里不断躺着黄黑浓水,脖子上爬满了青紫色的筋络。
与刚才见到的王叔一模一样。
张秋燕知道了,这就是“丧尸”。
好半天,公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本来黑瘦的脸几乎变得死白,一口气卡在胸腔,差点没背过气去。
老人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屋内的儿子,又看向面色平静的张秋燕,不满地大吼:“现在才回来,想害死我吗!你是怎么照顾我儿子的,他怎么变成这样!”
这家的老人就是这样。
若是郭二做了什么错事,或是有不孝顺的地方,他们不会怪儿子,而是怪是儿媳妇带坏了男人。
张秋燕已经习以为常了。
以往的很多次,她确实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不过今日,她十分确信,郭二的异变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张秋燕说:“今天的月亮很奇怪,村里好多人都变了模样,听说是叫丧尸。”
“丧、丧尸?”公爹没有办法理解这个词,“难道是中邪了吗?是不是该给他吃点儿符水?老婆子之前去庙里求过,求过一些符水,也许吃了就有用……”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靠近。”张秋燕说,“丧尸一看到有活人接近就会咬,应该是想吃人。”
老人这时候才知道,刚才儿子一直张大了嘴,原来是想吃自己。
他的脸色慢慢变青了,感到后怕,不自觉捂住了脖子。
而后,他看着脆弱的木门,一颗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那怎么办!门坚持不了多久了,要是他一会儿走出来,那我……”
但是很快,老人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挺直腰背,毫不犹豫地做下决断。
“秋燕,你让我儿吃了吧!他吃了你,我再给他符水,一定能让他恢复!”
张秋燕怔忡片刻,还未回答,公爹已然跑到了院子中,大声催促。
“就当是爹求你了,行吗!我儿可不能有事!你得救他!”
“你是我们郭家的媳妇儿,要为这个家着想!”
张秋燕慢慢放下了铁锹。
公爹说得在理。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没了郭二,这个家就要散了。
到时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呢?
不如在这里让丈夫吃掉,奉献自己,多有价值啊。
方才不让王叔吃,现在到了自家男人,难道还不让吃吗?
该给自家人吃才对。
至少没便宜了外人,这大概就是她刚才努力求生的意义。
张秋燕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房间里的男人疯狂地撞击木门,双手拼命向前伸,打碎了玻璃,流淌着浓稠的粘液,挥舞着尝试抓到她。
很快就能冲出来了。
张秋燕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丈夫破门而出、扯断她咽喉的那一刻。
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嘉巧快18岁了,以后嫁人还需要娘家人做后盾。
爸妈有更喜欢的弟弟,不会因为她而太过伤心。
公爹前几年失去了婆婆,若是今天再失去儿子,那也太可怜了。
张秋燕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
这样最好。
或许她也能和老马太太一样,被写入那本列女传,成为大家口中的“好女人”。
从小到大,张秋燕听过无数人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耳边,指引她怎样做一个好女人——
“秋燕,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别让爸妈操心,知道吗?”
“秋燕,你是我们老郭家的媳妇,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秋燕,女人在家呆着就好,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秋燕,男人都那样,忍忍就过去了。”
“秋燕,桌子上没地方了,你今天去厨房吃吧。”
……
“秋燕,快去让我儿子吃掉!”
耳边的话语从温柔甜蜜,到平静,再到冷漠指责,最后显现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几乎要刺穿耳膜。
张秋燕忽然想起,刚才那个陌生的女声,称这个地方叫“无声之地”。
怎么才叫无声呢?
明明公爹的声音这么大。
张秋燕又想到了死去的婆婆。
那个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七十多岁的还每天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清闲,伺候着丈夫、儿子和孙子。
婆婆不喜欢张秋燕。
直到生了病,才将她叫到跟前,事无巨细地交代,以后该如何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如何做一个贤惠的女人。
老人将这些话视为婆媳之间的“传承”,说完之后,舒展了皱纹,脸上露出完成使命的满足感。
之后不到两天,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很快就蜷缩在被窝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当时郭二不在,他嫌照顾人麻烦,说自己工作忙,就让张秋燕代为尽孝。
公爹也不在,他前夜与人打牌喝酒,还没回来呢。
大哥一家更没回来。电话里,嫂子说怕把晦气传给孩子。郭大则说老太太最疼老二了,和他没关系。
总之,那一天只有张秋燕在病床旁,陪老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婆婆长长叹气,说自己的病无药可治,死了都是命。
张秋燕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其实这病可以治,只是家里不愿意拿出那么多的钱。
婆婆不愿意让男人为难,主动说不治了,要留着钱给儿子、孙子们。
郭家的男人们很听话,二话没说就依了她。
弥留之际,婆婆交代张秋燕,让老头子少抽些烟,争取多活几年。
两个儿子也要好好工作,挣大钱、盖大楼,让全村人都羡慕。
大孙子得好好读书,以后娶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给她生个大胖重孙!
……
事无巨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
张秋燕在一旁听着,好像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和嘉巧没有关系。
婆婆说完这些话,以为自己该去死了,却还有几口气。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语调倏地一变,多了几分茫然。
“你说,我操劳了这么一辈子,能进郭家祖坟吗?”
张秋燕不知道。
她不会说安慰的话,任由老人带着最后一丝遗憾闭上眼睛。
婆婆死了之后,到底没有进祖坟。
不是因为她不够贤惠,不够孝顺,没有生儿子,命数不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仅仅是因为,她死在了自己的丈夫前面。
按照村里的规矩,若是女人死在了丈夫前面,不能葬入祖坟。
但墓碑上还刻着“郭家媳妇”的字样,不让她做孤魂野鬼。
对了,婆婆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秋燕还没想起来,面前的木门终于碎裂,扬起的灰尘落满她的头发和脸。
只差一步,郭二就能吃掉她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清了那张脸上,狰狞的、贪婪的、渴求的神情,迫不及待想要将她拆吃入腹。
意外地,张秋燕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无比熟悉。
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男人就是这副模样,未曾变过。
张秋燕猛地回过神来。
她捂住手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被吃掉,那该多疼啊!
小的时候,父母总会夸她懂事、省心,受伤了也不哭闹,不像弟弟,稍有磕碰便扯着嗓子哭闹。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更关心弟弟。
到了婆家,更不可能喊疼了。
她是媳妇儿,是来伺候人的,受点委屈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要丈夫、公婆反过来伺候自己吗?
所以张秋燕从不喊疼。
被野狗咬穿小腿时没喊,镰刀割开手掌深可见骨时没喊,生孩子九死一生时没喊,男人拳头落在身上时也没喊……
就这样,忍了半辈子。
太久了,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忍耐。
可是,心底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固执地提醒她,身上的痛,并不会因为无人关心,就真的不存在。
她也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