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第99章 第 99 章

马富一扯嘴角，嘶吼道，“既然如此，那便一同送你们上西天！”

然而他的指甲始终没有再进半分，非但如此，剑刃上的千钧之力突然松动，丝丝缕缕暗黑色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下一秒，又被急促的雨水稀释，裹挟着向远处流去。

随着他铁塔般的身子向一旁偏移，身后寒光毕现的弯刀在夜幕中泛着杀气，但这一次三人都没有想要防守的举动，因为他们清楚，这刀刃并不会对着自己。

“蝶……隐教主？”

马富只手按住皮肉翻卷的脖颈，原本就有些嘶哑的声音更显可怖，一边急促地从腰间瓷瓶中倒出药粉洒在患处，一面半诧异半疑惑地看着持刀而立的暗粉色身影。

“不，其实我更愿意做大曜的苏莲见”，莲见手中弯刀一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轻蔑一笑，“怎么样，都是看过秘籍的，要不要来过过招？”

说话间，马富已经涂好了药，也是怪，明明一指来深的长长口子，他不仅没有丧命，反而很快止住了血，瞧那状态显然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对于她的挑衅，马富并没有应承，而是暗暗四处张望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找个空处飞身离去。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怀疑，那现在的他已经确定了，段家那边已经露出马脚被控制了，而这些黄口小儿们不惜死战，并非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只是想要为后面的队伍争取时间。

而再耽搁下去，等待他的，恐怕只有连天的炮火。

这群人也很清楚，对于如今的自己而言，不管再发动多少兵力都是无用，刀剑不入、力大惊人，还有矫健如影的身形步法，唯一且有效的，便只有炮火。

想到这里，马富嘲讽一笑，不无鄙夷地高声开口，却是对地上的奄奄一息的三人。

“作为长辈，我也给你们一句忠告，有些人能用，有些人哪怕是死都不能用。我是奸佞之辈，但好歹我并没主动背叛过自己的主子，不像有些人，三姓家奴恐怕都不足以为道了吧？”

说完，还不忘讥讽地看了一眼莲见，似乎想要看到一丝羞愧的情绪，但许是雨幕太急，他始终没有看到。

看不见便算了，他本来也没想怎样，趁着这一晃神的功夫，他衣袖飞起，眼看着就要向漆黑一片的山涧跳下。

电光火石之间，莲见飞身而上，弯刀径直穿过他的腿骨，将他牢牢悬在了山崖边的峭壁上，声音冷若冰霜。

“我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却和你们不同，至少我会悔过，而你们始终都只能在罪恶中越陷越深！”

说罢她不待马富回答，直接就这样拖着他一跃而起，堪堪落在了对面的一处山顶上，隔着数丈的距离，隐约间只能看到她毫无表情的清丽侧脸。

但很快，一束亮光从她手中直直升起，于黑压压的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绚丽的银花。

也就在这漫天银花之际，滚滚的车轮声终于停止，士卒们娴熟地对准角度，加火药，最后点火，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目标明确，就是被烟花点亮的一团黑影。

身穿甲胄的齐祐来不及擦拭睫毛垂下的汗，按照出发前的约定一挥红旗，高喊一声，“放”。

随着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落幕，对面的山顶上爆发出震天的轰鸣，地面上一朵更大更亮的金红花朵徐徐绽放，于昏暗的雨幕中照亮了三人斑驳的泪眼。

就在滚滚巨浪席卷而来的瞬间，莲见狠狠按着被刺中命穴的马富，素日里冷峻的唇角鲜少地流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人生尽头，她终于在面临抉择之时，可以自主地、不加犹豫地，选择了保全自己之外的另一条路。

红色的浪潮中，她眼前接连出现了莲心、齐绍宁、苏夫人、陆时礼以及碧鸿等人的面容，时间太短来不及多想，在意识被灼热完全溶解之际，她在心中轻声问。

这一次，我选的，应该是正确的了吧？

是问自己，也是问他们，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她明白的太迟，今生恶行太多难以弥补，那便让来世的自己悉数奉还。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嘶吼，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任由迎面而来火焰将自己完全吞噬。

齐绍宁，你要好好保重，欠你的一条命，我还了。

今生是我对你不住，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惨烈地死在你的面前。

我平生有诺必践，相视陌路的约定是我没有做到。不过……你心怀大义，想必也不会和我计较的吧？

我定愿倾其所有，不求荣华富贵，不要如花美眷，只愿从一开始未成弃子，晓善恶、知疾苦，不用被逼着选择，也无需为存活而种下恶果。

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地与你们相遇，穷则共度患难、达则对酒当歌，只要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

“醒了，醒了！”

同一时间，骤雨停歇，久违的艳阳划过天际，一点点驱散了潮湿和阴暗。

清冷的宅院内，一名青衣小厮抹了把额间的汗，端着盆子的手在听到何神医的话时一颤，血红红的大半盆水差点儿泼了一身，稚嫩的脸上尽是惊喜，乐颠颠地应了一声，“哎，您忙着，我再去打盆水来！”

悠悠转醒的林太傅面色苍白如纸，他缓慢地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满头是汗的何神医，声音低若蚊鸣。

“天……晴了？”

“是啊，看样子是个艳阳天呢”，何神医将手上的血洗去，又用绢布擦了擦水，回过头朝他嘿嘿一笑，“老哥你啊福大命大，又遇上了我，这一遭挺过去，未来至少还有二十年好光景等着呐！”

对于他的话，林太傅不置可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光景……确实会有，只是我却看不见了……”

“老哥，做人要往前看嘛”，何神医将绢布浸在小厮新打进来的水盆里，走上前去将冰凉的毛巾贴在他还低烧着的额头上，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甭管从前如何，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再说了，何必那么悲观呢，只要能活着咱就有无限可能，大不了就从头再来呗！”

从头再来，林太傅没有作声，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何神医起身准备去煎药，突然又想到什么，顿住脚步，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都说医者仁心，但你我之间隔着一条兄弟的命，按理说我现在应该在某一处荒山之间。可你应当想到，我出现在这里是何原因。”

他抬步前行，在推门那刻，轻飘飘落下最后一句，“对过去耿耿于怀并无用处，你是明白人，既然蒙了情，便更要向前看，尽可能弥补回来。”

过往已逝不可追，万般遗憾千种悲伤，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只能昂首挺胸地继续走下去，将过去缅怀在心里，把当下走在脚下，在变幻莫测的未来中，走到一直期望的那个可能。

曜兴初年，曜兴帝萧钰锐意进取，不仅在数月间和平平定外患，与东倭及匈奴长期交好，还以雷霆之势，将以段陆两家为首的数百名玩法弄权、以公谋私等官吏一一清算。

这期间，新帝宅心仁厚，只对当事官员进行论刑，未参与其中的官宦亲属并不连坐，再加之大病初愈的林太傅亲自坐镇审判，朝中上下皆心悦诚服。

留下的老臣们痛定思痛，专心提携帮助新上任的一批寒门清流，而新人们也满腔热血，文官武将们一心为国，在各自领域不断潜心钻研。

自此，大曜内部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对外和平开放、互通有无，举国上下河清海晏，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当年粮食作物也是近五年来的大丰收，街头巷尾男女老少们忧虑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昂扬的喜悦笑脸。

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的香气，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脸上，让人浑然不觉已经到了深秋。

京城局势安定，饶是心中再有不舍，也不得承认，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就在早朝上，一名吏部老臣报上边关的繁盛现状，以及第五次含蓄地提出虽战事已歇，可还是需要大将坐镇时，莲心和齐绍宁对视一眼，相继拱手出列。

老将不在，但他们的精神和责任得到了延续，作为被言传身教的新一代，他们既当之无愧，又义不容辞。

恰在这时，又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是蓝袍玉冠，俊颜含笑的陆时礼。

“江淮两地百废待兴，臣愿代父领命，亲赴江南，势必在三年之内恢复农商，让江南的繁荣再上一个台阶！”

四下皆静，他的这番请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才华胆识有目共睹，且功勋卓著备受新帝器重，林太傅早有致仕还乡之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首辅及未来太子太傅的不二人选。

可即便如此，他的这番举动也不令人太意外，且不论他对苏将军妇唱夫随的情意，就是江淮两地现在的局势，他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仕途和安稳而坐视不理。

所谓青年才俊，读万卷书明百世理是必须，但决定其高度以及后世名声的，绝不仅是才华和胆识，更重要的是，是其是否真的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

很明显，他们都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