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珺下葬当日,京中下起了一场萧瑟的秋雨。
天雷滚滚中,陆时礼披麻戴孝,身侧的莲心也敛着眉目,冰凉的雨水顺着蓑衣被吹起的缝隙钻入,鬓边的黑发如同扬起的白花,湿答答地纠结到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同一场雨幕中,缠绵病榻的林太傅艰难地靠在床头,一滴滴雨声且远且近,似幻似真,桌上的药凉了再凉,表面凝成了一层微微皱起的膜,随着“轰隆”一声,桌案被震得一晃,药碗剧烈摆动,波面荡起层层涟漪。
他预感的并没有错,现如今的京城,恰似这碗将定未定的药汤,在电闪雷鸣中摇晃,挣扎着想要度过这番考验,达到最终的宁静。
京畿外的悬崖边,一小股身着黑色劲装、腰挎银白弯刀的东倭武士正摩拳擦掌,口中还衔着一枚暗哨,在漫天的雨雾中腾空而起,握着垂下的藤蔓向上极速翻越,犹如一只只矫健的黑色壁虎。
其中一马当先之人,手足并用几个腾跃,就直接落了后面两个身位,重重夜幕与雨雾之下,只能依稀看到他蓬乱飞舞的黑发,以及嵌在峭壁上那油亮尖长的指甲。
“山雨将至啊!”林太傅浑浊的瞳孔一紧,看着黑压压的天幕,仰天长叹道。
霎时间雷声更急,绿豆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上下攒动的黑影如同奔涌的层层浪潮,翻滚着,咆哮着,一寸寸向岸的那头逼近。
终于,雪亮的雷电将雨幕照亮,两面的人也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一时间,同雨滴一起四散蔓延的,还有顷刻间流露的杀气。
为首的几人中,有一张面容再熟悉不过,那银甲长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珉州开始便追杀了他一路的齐绍宁,只听他剑风一扫,高盛喝道,“马富,事到如今,尔等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黄口小儿,切莫高兴的太早”,身似巨猿,乱发翻飞的马富哈哈一笑,黑亮如刀的指甲在面前挥动,更显得他青面獠牙,全然不见从前马千岁的伪装,形同地狱里狰狞的恶鬼。
想必是已经知道他杀父仇人的身份,马富此言刚出,便见那英姿勃发的青年眉目扭曲,似乎极为痛苦地压抑着悲伤和愤怒的情绪,但到底是年轻气盛,手中的长剑眼看着就要破空而来。
但却在下一秒,被身旁一位矮半头的银甲小将伸手拦住,马富好奇一望,不禁微感诧异,饶是英气逼人,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女子。
早就听闻淮州苏家镖局那个幸存的女娘,不仅嫁给了陆时礼,还摇身一变成了陆家军的一员猛将,在平定东倭叛乱中立下了不小的贡献。
这么看,站在她旁边的俊美后生,应该就是陆珺的那个好大儿,英雄出少年的陆时礼了。
马富浓眉一横,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和轻蔑,“我还以为多大阵仗,不过是些小孩子家的打打闹闹。呵,少年英才是吧,今天就让我教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厉风呼啸,将落在眼前的雨滴横着劈成两半,握着枪剑踉跄着后退几步之时,几人不禁在心里暗暗吸了一口凉气,那秘籍不知是何来头,竟让他功力一下精进至此。
掌心一疼,枪身上竟隐隐渗入斑驳的血丝,莲心偏头去看,身旁的两人情况也没有好多少,陆时礼长剑点地,唇畔点点鲜红,而齐绍宁显然伤得更重,手中剑刃裂开两条裂缝,左手按着胸口,一倾身,又吐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时,那数十名黑衣人也拔地而起,在雨幕中辗转来回,雪白的刀光之中,两方的交战也就此拉开。
估计是出于孤注一掷的想法,马富带来了好不容易聚集起的残存东倭忍者,这些因背叛而为各自国度所不容的人,在这个雨夜,不死心地竭尽了全力。
“该死”,齐绍宁甩了甩剑缝内的水渍,摇摇晃晃地起身,忿忿道,“真不知哪来的这些邪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时莲心他们也聚集了过来,见此情景也不免叹了口气,陆时礼淬了口喉间的血,“无妨,反正已经控制住了段家那边,只待齐祐他们过来,便可尘埃落定了。”
是啊,他们这群人当前的目的不是击碎敌人,而是拖延时间。
无论多么出神入化的忍术,最终也始终逃不过真枪实弹的火药,一切恐惧都来自于火药不足,只要再坚持半个到一个时辰,齐祐他们运送大炮的队伍就能抵达这里。
到时候,不管是东倭余党,还是马富旧部,都会在漫山遍野的火光中,成为通向未来的一抷黄土。
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往的罪孽上会长出明媚的鲜花,战火撕裂的大地会慢慢愈合,厮杀怒吼声会慢慢退去,会充满祥和,平凡的人们会一代代安居乐业,不需要牺牲与背叛,度过没那么波澜壮阔但也平淡快乐的一生。
除了马富难以对付之外,剩下的那数十名武士并没有占到什么优势。
只见整装以待的大曜士卒们五五分对,外围各有两人左手执盾右手持剑,分别环于最前和最后方,中间被层层包住的士卒两手各执一银亮长枪,配合默契,步伐齐整地向前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包围圈。
外层的负责上下防守,而无论对手用了哪种五行遁术,都始终找不到突破口,非但如此,只要他试探着靠近,半丈之内绝逃不过刀枪的迎击。
负责致命一击的被战友紧紧围在中间,他靠的不是眼睛耳朵,而是身旁同伴的反应,摒弃了所有可能被迷惑的五感之后,唯一能相信的,是绝对可以性命相托的心。
“唰”的一声,银枪如雪白的长龙般破空而出,鲜红的血喷薄在漆黑的盾牌上,被贯穿胸膛的忍者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似乎对这突如其来冒出的长枪甚为不解。
继二连三的倒地声中,反复回想起他们临死之际未问出口的巨大疑惑,那第五个人是如何毫无破绽地隐藏在四人方阵之间,而又以何种方式,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如此精准地一举击杀动若闪电的自己的?
或许他们到死都想不到,这新阵型不是出自别人,而是令他们闻风丧胆的陆将军之手,当初提出是根据多年交战经验总结,可后来因着两国突然交好并未用于实战,终于,在他四七的这一天,再一次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
不需消耗一兵一卒,五人融合为一,既是彼此的铜墙铁壁,也是对方的尖枪长剑。
然而,战斗却远没有停止,恰相反,形势因着在血海中赤膊上阵的马富,变得更加危急起来。
那本只在传说中的秘籍,除了远在东倭的碧鸿,众人都是闻所未闻,虽说常规套路已经有所准备,但面对身似铜墙铁壁,力气大得惊人的马富,除了用巧劲躲闪进攻,并没有什么别的方法。
东倭寇当真称得上一句老谋深算,不禁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的子女,还不惜取出了王室禁忌之书,亲手给大曜重塑了个满怀仇恨的“钢铁战士”。
可躲避只是一时的,且战且退不说,再又一组五人小队被一下击碎时,莲心的银枪已经脱手而出,后腰狠狠砸在一块碎石上,剧烈的疼痛下霎时没了知觉。
马富的进攻还在继续,他黑漆漆的尖长指甲挥动而来,眼见着就要刺穿莲心的脖颈,莲心全部的力气都随着腰后的血液汩汩流出,连手指都无法抬起,就在这时,一柄断成一半的剑刃抵了上来,生生将那指甲拦在了距离莲心鼻尖不过一寸的位置。
浓郁的血腥气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沉木的清香,即使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情景,也有着奇妙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一滴鲜红的血滴打湿了睫毛,莲心右眼只有模糊的一片血红,她艰难地翕动双唇,轻轻开口唤道,“陆时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场的所有人都燃起了必死的决心,哪怕是生拉硬拽,也必须在炮火到来之前将他留在这里。
这样的一个难测的危险,绝对不能留到以后。
“我在,放心”,白皙的手背上遍布血迹,隐约还能看出鼓鼓冒出的青筋,陆时礼的一张面容苍白得吓人,殷红的唇畔又慢慢滑下一缕血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惊心动魄的美。
视线越来越模糊不清,莲心嘴角慢慢勾起,她在心里想,都说不能老立誓,这下怕是老天真的当真,想要来收他们了。
不过,她一点点落下眼帘,心中没有遗憾,说好了同生共死,如今这样,也算是一种缺陷的美好了。
“老贼——”
不远处传来一声高亮的怒喝,凌厉的剑风裹挟着漫天的雨滴呼啸而来,和陆时礼一道抵住了黑长的指甲。
一众将士中,还残存着意识的只有他们三人,可哪怕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也要紧紧团结在一起。
莲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而周身染血的齐绍宁也微微偏头,含着口间的一口血,艰难地扯动了惨白的唇角。
岂曰无人,与子同战。
一秒,两秒,三秒……到了第二十五秒的时候,身负重伤的马富又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蛮力,将两把剑生生又压下了半寸。
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