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空气,带着周末即将到来的松弛和放学后的喧嚣余温。教学楼里的人流渐渐稀疏,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长长的通道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林晚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楼梯口。
周航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斜倚着冰凉的墙壁,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低着头,手指正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击,眉头微锁,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林晚的脚步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周航似乎感觉到了,猛地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啊,你来了!等我一下下,马上就好!这局快结束了!” 他的目光在林晚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迅速黏回了发光的屏幕上,手指的动作更快了,嘴里还念念有词,“靠!这队友……闪现啊大哥!”
“嗯。”林晚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周航对着手机屏幕时而紧张地屏息,时而懊恼地低咒,时而兴奋地小声欢呼。夕阳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微微弓起的背脊和紧握手机的手指关节。周围放学的喧嚣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默默地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子,目光投向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层,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些麻木。这就是“约会”的开始吗?
“耶!赢了!”周航终于长舒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用力一点,抬起头,脸上是纯粹的、属于胜利的喜悦。他利落地把手机塞进裤兜,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接林晚肩上的书包,“走吧!今天我们去新开的那家奶茶店?听说他们的波霸……”
“不用了,我自己背。”林晚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
周航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挠了挠头:“哦,那……那走吧!”他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前头,步伐轻快。
奶茶店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浓郁的甜腻香气和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明的玻璃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和霓虹。周航很熟练地点了两杯招牌波霸奶茶,加冰,多糖。
“给!”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林晚面前,吸管已经插好。
“谢谢。”林晚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她低头小口吸着,浓郁的甜味瞬间充斥口腔,带着Q弹的珍珠。味道很好,是她喜欢的。但心底却并没有多少品尝美食的愉悦感。她看着对面。
周航一边大口吸着奶茶,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又掏出了手机,点开了屏幕。“林晚,你看这个视频,笑死我了……”他兴致勃勃地把手机屏幕侧过来对着她,“就这个,这只猫……”
林晚的目光被迫投向那小小的屏幕。画面里一只猫在笨拙地追自己的尾巴,确实有些滑稽。她配合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是吧是吧?哈哈哈……”周航得到了回应,更加起劲,手指滑动着屏幕,“还有这个,你看这个游戏主播的操作,简直神了!这波团战……”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周航的游戏集锦赏析和个人解说专场。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英雄技能、装备搭配、团战思路,情绪随着屏幕上的战况起伏,时而激动地拍桌子,时而扼腕叹息。林晚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下来看她时,轻轻点一下头,或者发出一个单音节词“嗯”、“哦”。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窗外变幻的霓虹光影上,或者低头看着自己杯子里沉浮的黑色珍珠。奶茶的甜味渐渐在舌尖变得有些腻味,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坐在观众席上的看客,看着眼前这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离她很远很远。
“……所以啊,刚才那波要是辅助早点给盾,绝对能反杀!你说是不是?”周航终于告一段落,期待地看向林晚。
林晚回过神,迎上他亮晶晶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周航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咧嘴一笑,拿起奶茶猛吸了一大口,发出响亮的“滋溜”声。他看了看时间,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林晚也站起来,声音平静,“天还没黑,我自己回去就好。”
“哦……那好吧。”周航挠挠头,也没坚持,“那你路上小心。”
两人在奶茶店门口分开。林晚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吹拂,带着夏夜特有的微热和喧嚣的市声。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负担。刚才奶茶店里那种被噪音和他人情绪包围的粘滞感渐渐散去。她放慢了脚步,感受着独处的、自由的空气。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心底那片茫然的空洞,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无声地吞噬着那杯甜腻奶茶带来的短暂温度。
又一个周五。这次他们约在了市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梧桐树荫浓密,蝉鸣声声。图书馆里冷气开得很足,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
林晚找到周航时,他正坐在靠窗的阅读区,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篮球杂志?他看得很投入,手指还无意识地模仿着杂志上球星投篮的动作。
“来了?”周航看到她,把杂志推到一边,压低声音,“坐这儿吧,安静。”
林晚在他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习题册和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她翻开词典,准备查阅一个文言虚词的用法。纸张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晚,”周航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呗?”他推过来一张皱巴巴的数学卷子,指着上面一道画了红叉的函数题,“我琢磨半天了,不知道哪里错了。”
林晚的目光从词典上移开,落在那道题上。题型很基础,考察的是二次函数的单调性。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简单演算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他的错误点——一个区间划分的疏漏。
“这里,”她用笔尖轻轻点了点题干的一个条件,“当x属于(-2, 1)时,导函数小于零,所以函数在这个区间是递减的。你漏掉了这个区间。”她的声音很轻,语速平缓清晰。
“啊?是吗?”周航凑过来看,眉头紧锁,一脸困惑,“导函数小于零就递减?为什么啊?”
林晚微微一怔。这是高一就学过的、非常基础的概念。她看着周航脸上真实的困惑,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再次悄然弥漫开来。她耐着性子,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嗯,导数代表函数变化的快慢和方向。导数大于零,函数在增加;导数小于零,函数在减小。这是定义。”
“哦……这样啊……”周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茫然。他拿起卷子,盯着那道题又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放弃了,把卷子胡乱塞回书包里,“算了算了,回头再说吧,反正也考完了。”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似乎刚才的困惑从未存在过。
林晚没再说什么,低下头,重新翻开了那本厚重的词典。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释义映入眼帘,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和深度。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页,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词条。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清晰、有条理、有答案可循。
“林晚,”周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无聊和试探,“看这些多没意思啊。别查了,我们去楼下新开的电玩城玩玩?听说新进了跳舞机……”
林晚翻动词典的手指顿住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像细小的藤蔓,毫无预兆地缠绕上心头。她抬起头,看向周航。他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笑容,眼睛亮亮的,似乎笃定她会同意这个“更有趣”的提议。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翻书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晚的目光越过周航期待的脸,落在窗外浓绿的梧桐树叶上。蝉鸣声似乎更响了些,聒噪地敲打着耳膜。
“我想查完这个词。”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固执的平静。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聚焦在词典上,手指坚定地翻过一页,发出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的“哗啦”声。
周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那……那你查吧。”他不再说话,有些无聊地靠回椅背,掏出手机,手指又开始在屏幕上划动起来。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略显失落和百无聊赖的脸。
图书馆的冷气似乎更足了。林晚看着词典上那个小小的、被解释得清清楚楚的虚词,心底那片茫然的空洞,似乎也无声地扩大了一分。她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墙。他在墙那边敲打着,发出热闹的声响,而她,在墙这边,守着属于自己的、寂静无声的城池。
夏日的天,像孩子的脸。傍晚时分,刚才还晴朗的天空,毫无预兆地堆起了浓重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水,一丝风也没有。林晚和周航刚从一家快餐店出来,刚走到公交站牌下。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天际滚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狂风卷着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靠!怎么突然下这么大!”周航被淋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拉着林晚往旁边一个狭窄的便利店雨棚下躲。小小的雨棚下已经挤了好几个躲雨的人,空间逼仄。
林晚的头发和肩膀瞬间就湿透了,单薄的夏季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她抱着胳膊,冷得微微发抖,看着眼前倾泻而下的暴雨,街道上的车辆开着雾灯,在雨幕中缓慢挪动,像一条条模糊的光带。雨水顺着雨棚的边缘淌下来,形成一道水帘。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周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皱着眉看着外面,“我叫个车吧?先送你回去?”他掏出手机,屏幕已经被雨水打湿,他胡乱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开始操作打车软件。
林晚看着他在湿漉漉的屏幕上费劲地点击,又看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以及打车软件界面上那不断旋转的加载图标和令人咋舌的“预计等待时间:45分钟以上”,心里那点仅存的耐心也终于被这糟糕的天气磨尽了。
“算了,”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公交车来了,我坐公交回去。”她话音刚落,一辆熟悉的线路公交车正破开雨幕,亮着昏黄的车灯,慢吞吞地停在了站台边。
“啊?这么大的雨……”周航看着那辆看起来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有些犹豫,“还是等车吧?”
“不用了。”林晚的语气很坚决。她没再看他,深吸了一口气,顶着瓢泼大雨,快步冲向公交车敞开的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从头浇到脚,每一步都踩在没过脚踝的积水里。她狼狈地跳上车,刷了卡。
车门在她身后“嗤”地一声关上,将外面的狂风暴雨和周航有些错愕的身影隔绝开来。车厢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雨衣味、汗味和拥挤的人气。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雾,窗外的一切——闪烁的霓虹、模糊的车灯、还有那个站在雨棚下的身影——都扭曲变形,融化成一片流动的、冰冷的光影。
林晚费力地挤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冰冷的塑胶座椅让她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抱着自己冰冷的胳膊,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雨点疯狂地敲打着车窗,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噪音。
手机在湿漉漉的口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像某种无休止的催促。林晚没有动。她只是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恣意流淌、扭曲,将那些绚烂的霓虹招牌——红的、蓝的、绿的——拉扯成一道道诡异而冰冷的彩色光带,像融化了的、廉价的糖果,涂抹在模糊的背景上。这些迷离变幻的光影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心底那片茫然的空洞,在这一刻,终于被冰冷的雨水彻底灌满。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像这沉重的夜色和冰冷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了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不是因为淋湿,不是因为拥挤的车厢,而是因为一种清晰的认知:她和周航,就像这车窗内外被雨水模糊的两个世界,看似很近,实则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世界充满游戏、篮球、即时而热烈的感官刺激;而她的世界,是安静的图书馆、厚重的词典、需要耐心和思考才能解开的难题。他们分享着同一个空间,却从未真正走进过彼此的世界。这场所谓的“恋爱”,更像是一场被动的、流于表面的角色扮演,一场为了填补某种“大家都这样”的空虚而进行的、注定疲惫的旅程。
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雨水的喧嚣和乘客们模糊的低语。林晚将湿漉漉的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窗外那些流淌的、扭曲的霓虹光影,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冰冷的色彩。那场未曾萌芽的、属于初中时代的朦胧情愫早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阳光开朗”的标签,而此刻这段仓促开始的所谓恋爱,留给她的,只有一身冰冷的雨水和一片被冲刷得更加空旷、更加茫然的内心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