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教室后墙中考倒计时的数字被无情地一张张撕去,终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1”。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合了油墨、汗水、灰尘和某种躁动不安的离别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课桌里塞满了写不完的模拟卷,桌面上堆叠着翻烂的参考书,教室后面黑板上,那用彩色粉笔画得张扬的“金榜题名”四个大字下,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同学录活页,像一片片等待被风吹散的叶子。
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初夏的暖风带着窗外香樟树叶的微涩气味,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正低头,专注地在一张淡紫色、带着细碎银星的活页纸上写字。这是苏辰的同学录。她的笔尖悬在“最想说的话”那一栏上方,久久落不下去。墨水在尖端凝聚成一个深蓝的小点,仿佛她此刻同样凝滞的心绪。
“嘿,林大班长,我的‘临终遗言’写好了没?”苏辰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戏谑,从旁边传来。他刚打完球回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一股蓬勃的热气随着他拉椅子的动作扑面而来。
林晚惊了一下,下意识地用胳膊肘压住了那张淡紫色的活页纸,仿佛那上面已经泄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明亮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还没。你的问题太多了。”她指的是同学录上那些诸如“最喜欢什么颜色”、“最想去的地方”、“十年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之类的填空。
“随便写写嘛!”苏辰不以为意地灌了一大口水,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滚落,消失在汗湿的衣领里。“反正就是留个念想,谁还当真十年后翻出来看啊。”他咧开嘴笑,露出标志性的小虎牙,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阳光模样,似乎毕业的离愁别绪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林晚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是啊,对他来说,这或许真的只是一份“随便写写”的纪念。她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被压住的纸。窗外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纸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吸了一口气,终于落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
“祝前程似锦,万事顺意。”——林晚。
八个字,工整、清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和疏离。像她码放的作业本一样,一丝不苟,边界分明。她写得很慢,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写完后,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页脚,最终,还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着“最想说的话”的纸,夹进了苏辰那本厚厚的、花花绿绿的同学录里。合上硬纸板的封面,像关上了一个小小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匣子。
“喏,给你。”她把同学录推过去,声音平静无波。
“谢啦!”苏辰接过去,随手翻开封面,一眼就看到了夹在最前面的那张淡紫色。他目光在那清秀的字迹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弧度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哇,班长就是班长,连祝福语都写得这么……嗯,规整!”他合上本子,塞进自己桌肚里,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随意。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是那种洗练过一般的澄澈蔚蓝,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操场。校长冗长的讲话,优秀毕业生代表慷慨激昂的发言,教导主任语重心长的叮嘱……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地灌进林晚的耳朵。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班级方阵中间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上。
直到典礼结束,人群如同开闸的潮水般涌向操场各处,寻找着合影的老师和同学。喧嚣声浪瞬间将她包围。林晚抱着自己的书包,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一颗被遗忘在湍急河流中的石子。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间搜寻,掠过一张张兴奋、不舍或故作轻松的脸庞。
“林晚!这边!”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她正拉着几个女生,簇拥着班主任刘老师。“快过来,跟刘老师合个影!”
林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挤了过去,被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推到了刘老师身边。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他们,林晚努力扬起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毕业氛围的笑容。然而就在快门按下的前一秒,她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另一道目光。
苏辰。
他正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被一群勾肩搭背的男生围着,手里挥舞着脱下来的校服外套,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正对着某个举着相机的同学比着夸张的“V”字手势。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耀眼的、充满活力的光晕里。他笑得那样开怀,牙齿洁白,眼神明亮,像一颗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太阳。
就在林晚看向他的瞬间,苏辰似乎也若有所觉,目光朝她这边扫了过来。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非常短,短到林晚甚至来不及分辨他眼神里是否掠过一丝惊讶或者其他什么情绪。苏辰脸上的笑容似乎顿了一下,那高举的“V”字手势也微微僵住。但下一秒,他身边一个男生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大笑着说了句什么。苏辰立刻被拉回了那个热闹的漩涡中心,他转过头,对着那个男生同样大笑起来,刚才那瞬间的停顿和目光交汇,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觉,迅速被淹没在毕业季鼎沸的声浪里。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定格了林晚脸上那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她的心,却在那短暂的交错和随后的淹没中,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酸涩和失落。相机镜头记录下的是她和老师同学的影像,而她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为那个树下耀眼的少年拍下了一张永不褪色的底片。
人群散开,各自寻找下一个合影目标。林晚抱着书包,有些意兴阑珊地在操场边缘踱步。阳光晒得塑胶跑道散发出微微刺鼻的气味。
毕业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教室里一片狼藉,撕碎的试卷、丢弃的草稿纸、空饮料瓶散落一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林晚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之一。她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将桌肚里最后一点杂物清理干净——一支断了的铅笔头,一个用得很旧但仍然干净笔袋,还有几张没写完的草稿纸,上面是她讲解题目时留下的清晰字迹。
她站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苏辰的桌子比他本人要整洁得多,桌面干干净净,桌肚里也空无一物,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她想起他总是一下课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打球,想起他做不出题时烦躁地抓头发,想起他偷偷在课桌下吃饼干时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那些鲜活的画面仿佛还在昨天,此刻却被这空寂的教室映衬得格外遥远。
林晚轻轻拉开自己的椅子,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背上书包,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三年时光的教室——黑板上还残留着值日生没擦干净的粉笔字,窗台上的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不舍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走出教室门,轻轻带上。金属门锁“咔哒”一声合拢,清脆又决绝。
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长长的通道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楼梯拐角处,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果然,在下一层楼梯的平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栏杆,似乎在等人。是苏辰。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书包松松垮垮地挎在一边肩膀上,侧对着她,目光望着窗外楼下空荡荡的篮球场。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投下了一道长长的、略显寂寥的影子。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停在台阶上。苏辰似乎听到了声响,转过头来。隔着几级台阶的高度差,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没有了操场的喧嚣和人潮的阻隔,这一次的对视格外清晰。苏辰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在树下的那种恣意飞扬,也没有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点犹豫,带着点欲言又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移开了,重新投向窗外,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冷的金属栏杆。
空气仿佛凝固了。楼梯间里异常安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林晚的心跳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耳膜。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像夏日骤雨前的蜻蜓乱舞。她想起了他塞过来的温热的包子,想起了他笨拙地别在她耳后的手指,想起了他给她讲解篮球规则时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砝码,压在她想要开口的冲动上。她想问问他打算报考哪所高中,想问问他对未来的想法,甚至……只是想再听他叫一声“林大班长”。
可是,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那句“前程似锦,万事顺意”已经写在了纸上,像一道无形的墙。那些盘踞在心口、朦胧又陌生的悸动,如同晨雾,在理智的阳光下显得如此飘渺而不合时宜。她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抿成了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所有酝酿在舌尖的话语,最终都无声地消散在了这沉默的、带着暮色的空气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夕阳的光线又偏移了几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在楼梯上交错、分离。
最终,是苏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点干涩,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再看她:“那个……走了啊?”
“……嗯。”林晚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那,”苏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再见。” 他说得很慢,很轻,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
“……再见。”林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道,声音同样轻不可闻。
苏辰终于转回头,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瞬,像是想捕捉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他扯动嘴角,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和往常一样轻松的笑容,但那弧度显得异常僵硬和勉强。他不再停留,转过身,迈开步子,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清晰地回响,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终消失在下一层的入口。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楼梯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处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细雨。刚才苏辰倚靠过的栏杆,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吗?她不知道。她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空洞感,像退潮后的沙滩,迅速地在心底蔓延开来,冰冷而潮湿。那曾经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去,只余下一种疲惫的、茫然的寂静。她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与苏辰相反的方向,走上了回家的路。两个方向,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被这毕业的黄昏,温柔而残忍地划定了轨迹。
九月初,高中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陌生的校园,陌生的面孔,繁重的课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的生活。高一(1)班的学习氛围比初中时紧张了数倍,每个人都像是上紧了发条。林晚依旧是那个安静、努力、成绩优异的女孩,只是眼神里少了些初中时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的专注。她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很快沉入水底,适应着新的节奏和压力。
新的同桌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沉默寡言的女生,叫陈静。她们之间的话题仅限于借笔记、问问题,或者讨论某道复杂的习题解法。课间十分钟,林晚不再需要分神去应付旁边递过来的零食或突如其来的物理难题,她可以安安静静地预习下一节课的内容,或者趴在桌上短暂地休息。教室里少了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少了那些没心没肺的笑声和夸张的动作,一切都显得格外……秩序井然。
起初的几天,林晚偶尔会在课间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自己左侧空着的位置——那里现在坐着陈静。这个动作总是让她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习惯被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一次,她甚至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受力分析”几个字,那是苏辰曾经最常向她求助的物理难点。等她反应过来,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然后拿起橡皮,将它们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掉了,纸面留下了一片模糊的痕迹。
日子一天天滑过,平淡而忙碌。初中那段懵懂青涩的时光,连同那个总是带着阳光和汗水气息的同桌,似乎真的被新环境的水流冲刷着,渐渐沉入了记忆的河床深处。那些清晰的画面——他塞过来的包子,他别她头发时微凉的指尖,他倚在栏杆上欲言又止的侧脸——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色彩也渐渐褪去。
直到某个普通的、阳光很好的下午自习课。林晚正埋头攻克一道立体几何题,思路被卡在某个关键的辅助线上。她有些烦躁地转着笔,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操场上一群男生正在打篮球,奔跑跳跃的身影在阳光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其中一个穿着红色球衣、身形高瘦的男生,动作矫健地抢断、运球、起跳投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应声入网。场边响起一阵欢呼。
就在那个男生落地转身,撩起衣角擦汗的瞬间,林晚的目光捕捉到了他脚上那双球鞋——一双蓝白相间、侧面印着醒目黑色条纹的耐克篮球鞋。款式很新,很亮眼。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一种极其模糊又异常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这双鞋……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在哪儿呢?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却像蒙了雾气的玻璃,怎么也拼凑不出清晰的画面。是电视广告?还是街边橱窗?不,不对……那感觉更近,更真实……似乎就在身边……
她努力地回想,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思绪像陷入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混沌。脑海里只闪过一些零星的、跳跃的片段:沾着油污的手指紧握着扳手,夕阳下沾着灰的运动鞋踢着石子,还有……似乎有谁,在某个场合,也穿着这样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在她面前晃过?是谁?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带着一种熟悉的音节和轮廓,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怎么也清晰不起来。她只记得那个人很爱笑,笑容很大,带着点没心没肺的阳光,好像……好像还很喜欢打篮球?其他的呢?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鼻子是高是挺?说话时嘴角是不是习惯性地微微上扬?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细节,此刻都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灰影,只剩下一个笼统的、空洞的标签——“阳光开朗”。
林晚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个穿红球衣的男生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个跳跃的背影。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她的练习册上,照亮了那道尚未解出的几何题。她捏着笔,指尖冰凉,那道几何辅助线依旧顽固地横亘在眼前,而心底那道关于某个人的记忆连线,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声地中断了。她低下头,重新看向题目,却觉得那些线条和符号都变得有些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茫然感,像初秋傍晚悄然弥漫的凉意,无声地包裹了她。那个曾经如此鲜明地存在于她生命一隅的少年,他的模样,正随着窗外那远去的篮球身影,一点一点,被这崭新的、忙碌的高中时光,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