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小叔听到了我绝望的救命声赶了回来,或许是上天垂怜,让我的小命不绝于此,恍恍惚惚中我竟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起我的脖子和腰抱着我,轻声呢喃着。
我竖起耳朵努力听呢喃的内容,好一会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像是我没学过的外语,我着急去喊他:“小叔,是你吗?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竟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语言。
我感到后背发凉,紧紧抓住这双手的胳膊,指甲都快要陷进胳膊的肉里。
我明明听都没听过的语言,怎么会说呢?
在这双手接触我的一瞬间,小幅度颤抖的身体突然恢复了平静,刚刚的抖动如同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泛起的阵阵涟漪,不一会就会消失不见。我的体温如早春融化的冰逐渐回暖,温暖的血液被跳动的心脏泵向全身,冰冷随着血液的流动逐渐消失。
难道我活过来了?
还是说,我已经上天堂了?
慢慢变得清楚的视线回答了我的疑问,我还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如梦似幻。
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可刚刚的一切都那样真实。
我晃晃悠悠地起身,眼睛把整个单人病房都扫了一遍,尤其是门口,试图在它们之间找到一丝小叔来过的痕迹。直到眼睛里传来一丝酸痛,我才意识到小叔并没有回来。
我叹了口气,并未在意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坐到桌前打开早就坨掉的油泼面,用一次性筷子戳了几下,戳成散一点的面疙瘩往嘴里送,味同嚼蜡,但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
头像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的点,上下两个眼皮直打架,我熬不住了,身子往后一仰,栽倒在床上,眼中仅剩的光芒逐渐被黑暗取代,不一会就彻底合上双眼。
一束亮光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打了进来,直直地照在我紧闭的双眼上,我感到不舒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拉起被子蒙住头,转身背对着阳光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强烈的尿意给唤醒,大脑还未响应,身体就先它一步做出了反应,踉跄着起身凭借记忆力找到厕所,脱下裤子,解决问题。
做完这一切,到洗手台洗手时,不小心把水溅到了身上。秋冬季节医院里有暖气,我穿的病号服是短袖,胳膊漏在外面也被水溅到,可是跟平常沾上水的感觉不一样,像是有湿答答的布料糊在上面一样。我这才舍得睁开紧闭的眼睛去一探究竟。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我左手的上臂和右手的下臂都被白色纱布包裹缠绕,每一个上面还都打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蝴蝶结。
这令我心生疑惑,我记得我在我妈的葬礼上晕倒时,胳膊并没有受伤,这纱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特别的蝴蝶结,跟我鞋子上鞋带绑出来的简直如出一辙,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这纱布上的蝴蝶结不是我绑的,那会是谁呢?
我努力回想,脑海里逐渐浮出一个人的黑色身影,那人蹲着、一个膝盖跪在地上,灵巧的双手在散开鞋带的鞋上不断翻飞,手离开时鞋上出现了一个漂亮极了的蝴蝶结。那人站起来半弯着腰揉了揉面前小孩的头发,小孩别过头躲着那人的动作,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鞋上的蝴蝶结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上下跳动,好似蝴蝶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黑色身影站在原地眺望小孩远去的背影,直至孩童消失在视野里,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着,活像望夫石。
我想起来了,是小叔给我绑的纱布,他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顾不上溅到身上的水,推开厕所门,发疯似的跑了回去。
我跑到门口停下,深呼吸,闭上眼睛想着小叔在门后,推门。
是小叔!他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的心脏跳动的极快,想叫他,喉咙却被卡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想上前,双腿却被粘住,挪动不了一寸。我只好站在原地,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活像望夫石。
我刚才出去时,被子随意仍在了床上,枕头被盖在下面,中间凸起一块跟我躺在上面一样。小叔把这个凸起当成了我,走上前掀开被子,发现我不在床上,他的震惊看背影都能看得出来。
小叔开始在房间里找我。
向左看,没有;向右看,不在;想转身,被我抱住。
他在寻找我时,我被粘住的双脚突然能动了,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快速向他靠近,趁他还未转过身时拦腰抱住,我鼻子撞在了他的腰上,很疼,我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小叔。
我虽然才十一岁,可我在小叔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突然冲过去抱住他,撞在他后腰这一下惯性可不小,他被我撞的身子向前倾斜了一下。
他以为是别人抱他,刚想挣扎,那夸张的、漂亮的蝴蝶结就飞到了他的眼里,熟悉的、带着哭腔的一声“小叔”钻到了他的耳朵里。
“小叔真傻,除了我这个捣蛋鬼谁还会这样抱他?”我吸吸鼻子,心想。
他愣了一下,开口:“玉珏,你跑哪去了,你不知道小叔有……”
他转过身,充满担心的狐狸眼在看到我脸的第一秒就眯了一下,眉头跟着蹙起,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一股热流从鼻腔中涌出,顺着上唇快要流进嘴里,对此我毫无察觉。我的注意力全在小叔额头因蹙眉浮现出几条又细又浅的抬头纹上,在我这个角度看显得很凶,令我我有些害怕。一股厌恶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我讨厌他皱眉。
一双手,一双温暖的手,一双和夜晚把我从死亡边缘来回的手一样的手,捧起了我的脸,赶在鼻血流到嘴里之前用左手背把它擦去,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软处,阻止我吸入空气。
我觉得这样难受,摇了摇头头挣扎,不料小叔捏得更紧了。
“别乱动,”小叔按着我的身体,上我坐在床上,“身体前倾,自己捏住鼻子,”他放开手,我按他的指示捏住,“保持住,我去找医生。”他转身出门。
尽管我用力捏着鼻子,但还是有鼻血流出。那一串串暗红色的鼻血滴到绑着胳膊的纱布上,浸染开来,好似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而那夸张的两个蝴蝶结似是受到某种召唤,竟从绷带上破茧而出,扇动翅膀绕着红玫瑰翩翩起舞。
我张着嘴巴、瞪着眼被震惊的连鼻子鼻子都忘了捏。
而那番景象瞬间就变了样,病房里长出无数红玫瑰,它们都有参天大树那么高,粗长的藤蔓海浪般挥舞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顶破屋顶逃出去。我和两只蝴蝶被这些藤蔓缠绕着举到半空中不得动弹,那红玫瑰的尖刺在我眼前刺穿了我一只蝴蝶的心脏,我的亲爱的、漂亮的蝴蝶的暗红色的血淋在我身上,染红了我的胳膊。
我试图挣扎,一手捶打着禁锢住我的藤蔓,另一只被血染红的手拼命地向前伸,想要抓住侥幸存活的那只蝴蝶,把它捧在手心里,保护它不再受到伤害。
就在我即将抓住那只蝴蝶时,一股强大的拉力把我从空中拽了下来,我拼命挣扎并大喊:“不!”
“玉珏。”
我本来能救回我的蝴蝶,可现在只能看着它失去生机、变得暗沉,翅膀停止振动,从空中坠落。
“我的蝴蝶!”
“乖。”
“不要死!”这次带着哭腔。
“蝴蝶没有死。”
干燥的空气随着我的喊叫不断冲击着我破损的鼻黏膜,越喊越疼,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我不敢再喊,紧抿着唇,怕鼻血流到我的气管里让我窒息而亡。
藤蔓缠得更紧了。
当我停止喊叫时,才忽然意识到刚才有个熟悉、清冷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话,是小叔吗?
“玉珏乖,咱们不喊了,蝴蝶没有死,一会就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像是听懂似的点点头,不再挣扎,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几束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抬头,只见舞动的藤蔓像是吸血鬼照到太阳般化为灰烬;视线下移,又见落在地上死去的蝴蝶变成了染血的纱布扔在不锈钢盘子里;低下头,发现缠在我腰上的、粗壮的藤蔓现出原形,竟是小叔的胳膊环在我的腰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玫瑰花,我的小蝴蝶,你们都去哪了?
“鼻子没什么大碍,胳膊上的伤记得勤换药,”面前的白大褂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抬头去看他,“不过……”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停止说话,眼神示意小叔跟他出去。
小叔点点头放开我,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开口哄我:“玉珏自己在这里乖乖待一会儿,小叔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就走。
我抓住小叔风衣的衣摆,用的力气很小,拉不住一个要出去的人,可小叔却为我这小动作停下。
他转过身看见我抬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他看,他摸着我的头,对我笑了笑,轻声细语道:“玉珏是不是还有事情和小叔说呢?”
我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胳膊上新换的绷带,对他做口型:“蝴蝶结。”
小叔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是个魔术师,手伸进风衣口袋里就变出了玫红色的丝带,笑着在我眼前晃了两下,笑着回应我:“好~好~好~,这就给咱们玉珏系蝴蝶结。”我配合着伸直胳膊,好让小叔给我变出红蝴蝶。
在小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操作中,两只极其艳丽的红蝴蝶被造物主创造出来,赐给了我。我上下晃动胳膊,红蝴蝶上下扇动翅膀,我们在空中飞舞起来。
小叔趁我沉迷于和红蝴蝶一起飞舞时,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门也是轻轻地带上,以至于我没有发觉身边少了一个人。
二人的交谈声透过医院房间门的缝隙,钻入了我的耳朵里,我这才从美丽的红蝴蝶哪里转移出注意力去倾听。
可小叔和钱医生说出的话像是在跟我作对一般,我越是想要听清对话的内容,它就越不想让我听清。甚至我从病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面去听,此时我和小叔的实际距离也不过三米,可那交谈声却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远,还不如在病床上听的真切。
我实在是太好奇钱医生要跟小叔说些什么了,如果是关于我的,不管是好是坏,我心里都很高兴,这让我觉得小叔是在意我的。
“叽里咕噜!”
“瓜拉呱啦!”
门外的交谈声突然变大,犹如平静的海面上集齐了千层浪,把我吓得直接从门后跌倒在地上,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别说了!”我大喊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着耳朵,好不让那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可那声音无孔不入,强行爬入我的外耳道,透过我的鼓膜,进入我大脑中的语言区,我试图摇晃脑袋把它给晃出去,“别说了!别说了!”
可惜为时已晚,那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内容竟是在我濒临死亡时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叔”所说的“外语”!
“外语”在我脑海中和念经一样,不断往外蹦出“单词”塞满我的脑子,像是要把我给超度。
大脑中的“单词”越堆越多,我的脑袋也变得越来越大,像干煸的气球被冲上氢气。
气球越变越大,直到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便“砰!”的一声炸开,我的脑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