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凤 第32章 新枝

一个月的禁足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宫门沉重开启的吱呀声响起，日光再次毫无阻碍地洒入长乐宫庭院，我竟觉得外间的光线有些刺目，连带着喧嚣的蝉鸣，都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微微眩晕的鲜活。

解禁后的首次椒房宫请安，气氛自然微妙。

我踏入正殿，目光便与另一道同样刚刚解除禁足的视线不期而遇——叶云歌。

她依旧打扮得明媚夺目，不输慕容舜华，云锦的衣裙流光溢彩，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再无半分掩饰，只剩下毫不消解的芥蒂。

而请安的气氛，更因兰殊的转变，变得截然不同。

她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气色似乎更红润了些，眉眼间曾经的疏离淡泊被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光华所取代。

叶云歌显然并未吸取教训，或者说，她对兰殊的敌意因她近期的得宠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茶过半晌，叶云歌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声音娇脆，却字字带刺：“说起来，纯嫔姐姐近来气色愈发好了，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是陛下垂怜，雨露恩泽所致？”

她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落在兰殊身上，“只是妹妹依稀记得，姐姐从前最是清高自许，视诗词琴画为抒怀寄情之物，非邀宠媚上之阶，如今看来，倒是妹妹当初误解了姐姐的高洁心性？”

这话里的恶意依旧毫不掩饰，几乎是将虚伪二字明晃晃地砸了过去。

我胸腔中那股护短的怒火再次窜起，正欲开口，却见兰殊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那柄绣着淡雅兰草的团扇，抬眸，目光清凌凌地地迎上叶云歌，唇边甚至勾勒出一抹挑衅的笑意。

“舒嫔记性真好，连本宫昔日几句无心之言都记得这般清楚。”兰殊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不过，圣人亦云，君子当识时务，懂变通。从前妹妹初入宫闱时，不也曾视规矩于无物，恣意随性么？如今吃了禁足的苦头，在这椒房殿内，面对皇后娘娘威仪，不也得恪守礼仪，谨言慎行？”

她微微一顿，看着叶云歌瞬间难看的脸色，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见，人是会因境而变的。至于邀宠与否……”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凤座上神色莫测的盛望舒，最终落回叶云歌脸上，带着一种坦然：“陛下是圣明之君，洞察秋毫，欣赏的是真才实学，品评的是真心实意，而非矫揉造作、徒具其表的虚浮之物。妹妹心中若有疑虑，不妨也多静心读几本书，或许便能懂得，何为‘风骨随境转，慧心自分明’。”

她竟将叶云歌当初在赏花宴上嘲讽她的话，以其人之道，原封不动地、甚至更巧妙地还了回去！

叶云歌被这意料之外的反击噎得脸色一阵青白交错，握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隐隐发抖，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更犀利的话来反驳，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兀自生着闷气。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震动不已。

兰殊真的不同了。

根植于她骨子里的清高与孤傲从未消失，只是被锤炼成了反击敌人的利器。她不再被动承受那些明枪暗箭，而是学会了主动出击，言辞机锋，寸土不让，甚至懂得借力打力来保护自己。

或许，这样也是好的。

转眼便到了盛夏的尾巴，天气依旧闷热得让人心浮气躁，连蝉都叫得有气无力了些。

这日，我如常去到未央宫寻兰殊。

因着她的得宠，未央宫内的冰格外足，她正坐在窗下的琴桌前，信手拨弄着琴弦，流淌出的是一曲舒缓的《鸥鹭忘机》，音色清越，足以抚平这夏日的焦灼。

然而，一曲未终，她抚琴的指尖忽然一顿，以手掩口，眉头紧紧蹙起，面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额角也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羲和，”她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我有些恶心，头晕得厉害……”

我心中猛地一凛，立刻起身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连声吩咐候在一旁的沉香：“快去！请太医！要快！”

太医诊脉的时间并不长，但当我看着那位须发花白的老太医缓缓收回手时，脸上那恭敬而讨好的笑容时，我悬着的心骤然落下。

“恭喜纯嫔娘娘，娘娘这是喜脉！依脉象看，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胎象目前看来颇为平稳，实乃大喜！”

两个多月……我心下默算，时间恰好吻合在她开始转变、主动接近谢清裕之后不久。

兰殊显然愣住了，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地漫上她的眼底，驱散了所有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抚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脸上绽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惊愕、狂喜与纯粹母性柔光的神采，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的生机。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指尖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羲和，你听到了吗？太医说我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力量，“我们在这冰冷的宫墙里，除了彼此依靠，终于又有一个真正的、血脉相连的伴了，有一个可以去守护、去期盼的念想了！”

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实打实地为她高兴着。

太医留下安胎的方子，又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方才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兰殊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这些时日……”她靠在引枕上，声音低了下去，带了几分沙哑，“那些刻意的迎奉，强颜的欢笑，周旋在陛下身边，羲和，不瞒你说，我心中其实甚是厌恶，每一刻都觉得是在煎熬自己。”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里面不再有彷徨，只剩下清晰无比的希望与决心，“如今好了，太好了……有了这孩子，我终于可以安心待在未央宫，好好将养，不必再去勉强自己做那些不喜之事，不必再去看那些不愿看的面孔。”

她再次抓紧我的手，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的信念传递给我，“羲和，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依仗，是我们在这吃人的深宫里，除了彼此的情谊之外，更实实在在、更牢固的依仗！谁也夺不走！”

我看着她欣喜若狂、仿佛重获新生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我为她高兴，由衷地、发自肺腑地高兴。这个意外而至的孩子，无疑会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庇护和慰藉，成为她在这孤独战场上最坚实的盾牌。

孩子……是啊，在这宫里，有什么能比一个健康的皇嗣，更能成为妃嫔最硬的底气呢？

兰殊有了这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她的地位都将更加稳固，叶云歌之流再想动她，也要掂量掂量陛下和太后对皇嗣的看重。

然而那由衷的欣喜之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忧虑悄然浮现。

我想起了楚瑛，想起她产床上那张灰败绝望的脸，想起那满床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想起那冰冷的“保小”二字。

我想起这后宫中无数双或明或暗、时刻窥探着的眼睛。

慕容舜华无子的、积郁多年的嫉恨；叶云歌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那些潜藏在平静表象之下，不知归属何方的、虎视眈眈的势力……

平安，唯有平安。

兰殊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绝不能重蹈覆辙。

自那日后，我去未央宫探望得更勤了，细心关照兰殊的饮食起居，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孕期调理、禁忌事项都细细告知，叮嘱她宫人务必谨慎，入口之物、近身之物皆要再三查验。

同时，我去宫中那处僻静佛堂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

在香烟缭绕、梵音低唱的佛前，我虔诚地跪倒在蒲团上，深深叩首。心中反复默念的，没有对权力的渴望，没有对恩宠的祈求，唯有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两个字——

平安。

“佛祖保佑，信女景羲和，不敢奢求太多，不贪恋权位恩宠，只愿挚友兰殊能顺利渡过此生育之劫，愿她腹中孩儿能平安降生，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袅袅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佛像悲悯垂眸的面容，也模糊了我眼中深藏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沉重隐忧。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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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