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灰白的光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吝啬地洒落在渔村狼藉的院落里。墙角那簇红得妖异的石榴花,在黯淡背景中灼灼燃烧,如同灰烬上迸出的火星,刺眼得近乎蛮横。沈胭脂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手腕上残留着陆拯安掌心奇异的温热烙印,和他那句如同谶语般的“扎根”。脚底伤口的刺痛尖锐真实,混合着满院狼藉与心头翻涌的混乱,将她钉在原地。
扎根?像那棵树一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凝固血渍的赤脚,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腕内侧那道冰冷的疤痕。十年金笼,一朝被弃,她早已被连根拔起,伤痕累累。扎根?从何扎起?陆拯安口中的“代价”,又是什么?
思绪如同冰冷纠缠的海藻,将她拖向窒息。院门口,李大海仓皇逃离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和零星的议论,那些浑浊窥探的眼睛并未真正远离。这座渔村,对她而言,早已不是温情的故土,而是另一座无形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囚笼。傅予淮死了,可他留下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通过陆拯安,通过这份染血的遗产,通过昨夜那通死寂的电话,依旧牢牢攥着她。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冲动攫住了她——离开!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虚脱。她不要留在这里腐烂,不要继续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猥琐念头里的猎物!她要离开这片埋葬了她青春和尊严的泥沼!
行动快于思考。她忍着脚底的刺痛,跌跌撞撞扑向床边那个破旧的樟木箱——那是她当年被“抬”走时装满少女憧憬的箱子,如今只剩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她粗暴地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狠劲。终于,在箱底一个破旧的荷包里,她摸出了几张皱巴巴、边缘泛黄的纸片——一张早已过期的身份证,一张同样过期的银行卡(里面大概只有几百块可怜的余额),还有一张边缘卷起的、印着模糊花瓣图案的旧书签(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念想)。她死死攥住这几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攥着最后的浮木。
环顾这间冰冷破败、充斥着她昨夜崩溃痕迹的小屋,没有丝毫留恋。她迅速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粗布外套,遮住手腕的疤痕,又将那几朵开在最外侧、红得最艳的石榴花粗暴地扯下几瓣,揉碎了塞进荷包里——并非珍惜,更像是一种带着恨意的印记,提醒自己昨夜那场风暴和这株诡异的新生。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她赤着脚,踩着冰冷泥泞的地面,忍着每一步钻心的疼痛,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象征着过往禁锢的院门。
清晨潮湿的雾气弥漫在狭窄的村路上,带着海腥和泥土的气息。几个早起的村民蹲在自家门口剥着虾皮,看到沈胭脂赤着脚、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走出来,纷纷投来惊诧、探究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
“看!傅家那女人出来了!”
“赤着脚?疯了?”
“啧啧,怕不是受了大刺激……”
“听说了吗?她院里那棵老树,开花了!红的邪乎!”
“妖孽啊……傅老板死了她就……”
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裸露的脚踝和后背。她挺直了脊背,下颌绷紧,无视了所有的窥探和指点,目光只死死盯着通往村口的那条泥泞小路。每一步都踩在湿冷的泥泞和碎石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脚底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但这痛楚反而让她更加清醒——离开!离开这里!
村口那间歪斜的小卖部里,跛脚店主陈星正倚着油腻腻的门框剔牙,看到沈胭脂这副模样走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惊讶。
“哟!沈……沈老板家的……”陈星本想习惯性地叫她“傅太太”,想到傅予淮的死讯,又临时改口,语调带着刻意的拖长和一丝奚落,“您这是……去哪儿啊?大清早的,赤脚走路小心扎了脚啊!”他目光放肆地在她沾满泥污的赤脚和明显单薄衣衫下起伏的曲线上扫视。
沈胭脂脚步未停,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径直走到简陋的柜台前,将那张皱巴巴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拍在积满污垢的玻璃台面上,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买票!去省城!最快的车!”
陈星被她这副冰冷决绝、如同出鞘匕首般的气势震了一下,收起脸上的戏谑,狐疑地拿起她的身份证:“去省城?就你这……”他上下打量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嗤笑一声,“坐长途大巴?就你这样光着脚?能行吗?”他故意慢吞吞地翻看着那张过期的证件,“哟,过期了啊!过期证件买不了票!再说,你这卡里能有几个子儿?够路费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锯子般的锯齿,切割着她残存的尊严。
沈胭脂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郁的血腥味。她身上只有荷包里揉碎的石榴花瓣和几张零散的毛票。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离了那个金笼,她竟然连离开这片泥沼的车票都买不起!她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她脸上血色褪尽,身体摇摇欲坠之际——
“她的票,我来买。”
一个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瞬间冻结了小卖部内外所有细微的嘈杂。
沈胭脂猛地回头!
陆拯安!
他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就站在小卖部门口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微光里。依旧是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峭拔,面容冷峻如同覆盖着寒霜的岩石。他手里没有提箱子,目光平静地掠过一脸错愕的陈星,最终落在沈胭脂惨白失神、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
“两小时后,高速直达省城,商务座。”陆拯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命令感,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水流,不容置疑。他看也未看陈星,径直走到柜台前,从精致考究的黑色皮夹里抽出一沓崭新的粉色钞票,随意地放在柜台上,“身份证过期的问题,路上我会解决。现在,买票。”
陈星被他冰冷的气场和那沓厚厚的钞票震得目瞪口呆,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化作惶恐和敬畏。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钞票,连声道:“好、好!马上!马上就办!陆先生您稍等!”他完全忘了沈胭脂证件过期的事,飞快地操作着一台破旧的联网售票机器,额头上冒出冷汗。
沈胭脂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陆拯安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为什么又是他?他总是这样,在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像一个精准的猎手,洞悉她的一切挣扎,然后轻而易举地掌控局面。羞辱?施舍?还是……代价的开端?
票很快打印出来,带着打印机的余温。陈星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票根:“好了,陆先生,沈……沈小姐,票好了!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村口公路边停靠点,就停两分钟!”
陆拯安拿起票,没有看,直接递到沈胭脂面前。
那薄薄的一张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通往未知的船票?还是更深囚笼的门契?
沈胭脂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眼,死死盯着陆拯安深邃莫测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陆拯安,你到底想要什么?!这算什么?把我从泥里捞出来,洗干净,然后再把我扔进另一个你准备好的金笼子吗?!”
陆拯安平静地回视着她眼中翻腾的愤怒、恐惧和绝望,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制造的错觉。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将票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触碰到她冰冷颤抖的手指。
“穿上鞋。”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泥污和血渍、冻得发青的赤脚,语气淡漠,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车不等人。”
沈胭脂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车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的赤脚。屈辱、愤怒、不甘、一丝被强行给予自由的荒谬感……无数情绪在心头激烈冲撞。最终,离开这座村庄、离开这片泥泞的强烈渴望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夺般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她没有看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去管什么鞋。她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攥紧那张车票,如同攥着最后的武器,赤着脚,一步一步,踩着冰冷坚硬的碎石路,向着村口公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沾着泥污和淡淡血痕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拯安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背影融入清晨的雾气之中,像一只折翼却固执飞向未知的孤鸿。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村口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个多小时在沉默与煎熬中流逝。
村口那条通往外界、坑洼不平的柏油公路旁,沈胭脂孤伶伶地站在冰冷的晨风里。脚底的伤口早已麻木,只剩下冰冷的钝痛。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远处,一辆车身肮脏、贴着“省城—滨海”字样的破旧长途大巴,像个迟暮的老人般,喷吐着浓黑的尾气,摇摇晃晃地驶来,最终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飞扬的尘土,停在了她面前。
陈旧的车门“吱嘎”一声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司机叼着烟,不耐烦地吼道:“上不上?快点!磨蹭啥呢!”
沈胭脂看了一眼手中皱巴巴的车票,又看了一眼那黑洞洞、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车门,如同凝望着怪兽的巨口。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抬脚,赤脚踏上了冰冷油腻的踏板。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猛兽的低吼,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冰冷金属的质感,以及毫无掩饰的速度与力量!
只见公路尽头,三辆通体漆黑、线条凌厉流畅、如同幽灵般的顶级豪华轿车(沈胭脂认出了一个带翅膀“B”字的标志),如同离弦之箭般无声而迅猛地驶来!它们的速度极快,却在靠近大巴时稳稳减速,轻盈地排成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黑色屏障,精准地停在了破旧大巴的前方和侧翼!车身光可鉴人,如同深邃的镜面,反射着灰暗的天空和沈胭脂惊愕的脸。
大巴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猛踩刹车,烟头都掉了,惊愕地张大了嘴。
中间那辆轿车的后车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完美、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走了下来。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他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却更添沉稳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的气质与陆拯安的冷峻不同,带着一种更张扬的、浸淫在权力与财富中淬炼出的尊贵与傲慢。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正要踏上大巴、赤着脚、狼狈不堪的沈胭脂。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淡的、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弧度,一步一步,踏着昂贵的定制皮鞋,走下车门踏垫,走向沈胭脂。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弟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大巴引擎的噪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熟稔,如同在称呼一件物品,“闹剧该收场了。跟我回傅家。该是你的东西,傅家一样都不会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她沾满泥污血迹的赤脚上扫过,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到她那张即使狼狈也难掩惊鸿之姿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这副样子回去,丢的是傅家的脸。”
沈胭脂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认识这张脸!在傅家那些冰冷浮华的宴会上,在傅予淮书房偶尔提及的家族谱系照片里——傅云琛!傅予淮同父异母的兄长,傅氏集团如今事实上的掌舵人之一!一个比傅予淮更冷酷、更善于隐藏、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他是如何找到她的?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傅家!那个她拼尽全力才挣脱的华丽地狱!这个男人的出现,意味着陆拯安所谓的“自由”,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傅家的人,早已编织好新的罗网,等着她这只自以为逃脱的猎物自投罗网!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踏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该死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枷锁的高跟鞋!昨晚被陆拯安逼签文件时,她就是赤脚的!
傅云琛看着她苍白脸上瞬间蔓延的恐惧和抗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漠然。他微微侧头,对身后如同雕塑般站立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保镖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精准地向沈胭脂伸出手臂,意图不言而喻——强制带走!
沈胭脂瞳孔骤缩!看着那戴着黑色手套、不容置疑的手掌伸向自己,昨夜被陆拯安逼到绝境签字的屈辱感、多年来在傅家被当作物品摆布的窒息感、此刻被再次当成羔羊抓捕的恐惧感瞬间爆炸!
“滚开!”她猛地尖叫出声,声音凄厉尖锐,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她不再看傅云琛那张冰冷傲慢的脸,也不再管什么大巴什么车票!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保镖伸出的手臂(那保镖显然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抗,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赤着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鹿,不顾一切地、踉跄着冲向公路对面那片荒凉的、长满低矮荆棘灌木的野地!冰冷的碎石和尖锐的沙砾狠狠刺进早已伤痕累累的脚底,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不敢停!她要逃!逃开傅家的人!逃开所有试图掌控她命运的魔鬼!
高跟鞋?见鬼去吧!她宁愿赤脚踩在荆棘上,也不要再踏入那个铺满华毯的金笼一步!
傅云琛看着沈胭脂不顾一切、疯狂逃窜的背影,赤着脚踩在粗粝的公路上和荆棘丛中,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清晰的、冰冷的恼怒。那是对失控局面的不悦,对猎物竟敢反抗权威的蔑视。
“废物!”他低声斥责了那个被推开的保镖一句,眼神阴鸷地盯着沈胭脂消失在远处灌木丛中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命令追赶,而是缓缓转过身,冰冷的视线如同淬毒的箭矢,精准地投向公路对面那片阴影——那里,陆拯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正倚靠在那辆如同黑色幽灵的轿车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混乱的闹剧。
两个男人,隔着一条布满尘土和泥泞的公路,隔着沈胭脂仓皇逃窜留下的血迹和破碎的自由幻影,冰冷地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沈胭脂在荆棘丛中挣扎逃遁时,枝叶撕裂的、微不可闻的声响。命运的棋盘上,新的对弈,无声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