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邙山。
山巅有一阁楼,高余百仞,乃是明月阁的主殿。
此刻,其内灯火辉煌,气压却是极低。
殿中从左至右,立着三名白衣弟子,分别是明月阁大弟子温玄、二弟子沈飘和三弟子凌平。
再往里的主位上,正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一身白袍,面赤微须,乃是明月阁阁主廖行天。女的一身红衣,容色秀丽中带点苍白,腰别一把折扇,乃是阁主夫人凌音。
温玄几人处理完姜府事务,连夜从流光镇赶回邙山复命。虽说是复命,带回的却是两个坏消息。
坏消息其一,姜氏夫妇之死;坏消息其二,盗贼之一百里东风尚在潜逃,且明月阁的寻踪符追他不到。
第一种情况还可善后,第二种就比较棘手了。
温玄面色凝重,道:“自弟子到明月阁起,还从未遇到过寻踪符失灵的情况。”
凌平也跟着道:“我的确是按照柳姑娘所说的血迹来追踪的,但寻踪符并无反应,真是奇了怪了。”
廖行天听到此处,眼眸微压,道:“柳姑娘,可是柳夜白?”
凌平点头称是。
廖行天捋了一把胡须,继续道:“失效的寻踪符呢?拿来我看。”
凌平闻言,将涂着血渍的符箓递了上去。廖行天接过,只淡淡扫了一眼,便道:“这不是人血。”
凌平瞳孔微缩,惊道:“什么?!”
廖行天眸间已泛出一丝怒意,但还是解释道:“颜色不对。人血干了是红褐色,可这道符上的血却已接近黑色。而且,这血太浓稠,更像是畜血。”
他说着,左手执符,右手送风,轻轻一嗅,继续道:“味道也不对。人血应当是咸腥味,可这血闻起来却带点膻,应当是羊血。”
在场三人挨个闻了一番,发现确实是带点膻味没错。凌平回邙山时,一路都以为是寻踪符有误,没想到竟是闹了场乌龙。他将头埋得很低,道:“都怪弟子粗心,还请师父责罚。”
廖行天道:“凌平,你办事不利,我罚你关一月禁闭,你可有要辩解?”
凌平只道:“徒儿领罚。”
这时,沈飘站了出来,道:“师父,凌师弟为缉拿此贼险些丢了性命,不如您就饶他这一次吧。”
温玄也跟着道:“师父,是我自作主张,唤凌师弟前去流光镇帮忙,要罚的话,您就请罚我吧。”
凌夫人眉头紧锁,正要替凌平开脱,就听廖行天怒道:“凌平护卫失当,致使姜氏二人死亡,你们还要替他求情?难道是想跟他一并去关禁闭?”
沈飘还要再辩解,就被凌平给拉住了。凌平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然后道:“师父,此番全是凌平一人之过,弟子领罚,只求师父不要责怪两位师兄。”
他说完这句,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师父,更不敢看师父身畔的姑姑。
廖行天道:“好,你今晚就到禁闭室去反省,”他说完这句,又补充道,“禁闭期间,任何人不准去探望。”
凌平点头道:“弟子领命。”
此时夜已深了,廖行天道:“行了,都退下吧。”
殿中三人欲走,又听廖行天道:“温玄,你留下来,为师有话要问你。”
凌平出了大殿,一人往禁闭室的方向去。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回过头,就看到姑姑凌音正朝自己这边追来。
凌音身体不大好,走得很慢。凌平转身快跑几步,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臂,道:“姑姑。”
凌音歇了几口气,缓过神来,轻声道:“平儿。”
凌平道:“姑姑,风寒露重的,您怎么跟过来了?”
凌音道:“平儿,你刚刚在殿内怎么不知道低个头的。你若低头买个乖,你姑父气消了些,就不会罚你这么重。”
凌平只道:“姑姑,此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我被罚也是应该的。”
凌音道:“罢了罢了,你跟你兄长一个脾性。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到此处,她忽然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在太平镇,可有寻到阔儿的消息?”
凌平摇了摇头,神色落寞,沉默片刻,开口道:“姑姑,寻踪符……真的从来不会出错,是吗?”
兄长凌阔离去时,只留下一件破烂血衣,凌平从中剪下一角,随身带着,每到一处,就开启一张寻踪符去追。
都说明月阁的寻踪符可寻生人,可觅死者。只要哥哥人还在这世上,就算化作一堆白骨,也应该能查到踪迹。
可是,为什么会从无所获。
“不,寻踪符有过失灵的情况。当年,阔儿来邙山学习时,总爱逃课。我每次都用寻踪符去寻,每次都能找到他。后来,他竟制出了可以避免寻踪符追到的物件,我就寻他不到了,”凌音眸中有泪,颤声道,“哎,阔儿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定是怪了我了。”
凌平愣住了,原来哥哥是不想让自己寻到他吗?
他心中有些隐痛,可还是先安慰一旁的凌音,道:“姑姑,哥哥一定不会怪您。您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收留我二人,这种恩情,我们一辈子都报不完,如何会怪您呢。”
凌音一把将凌平揽入怀中,道:“傻孩子,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对姑姑最好的报答。”
明月高悬,遍野清风。
众人都退出后,明月阁殿内只余下廖行天与温玄二人。
廖行天面上怒意已消,他沉声道:“徒儿,为师托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温玄颔首道:“回师父,事情已办妥了。”
廖行天摩挲着下巴上那并不长的胡子,缓缓道:“很好。”
温玄却敛了眉眼,道:“不过回来的路上,有些不太顺利,出了差错。”
廖行天面露疑色,就见温玄正用右手,缓缓去脱左手上戴着的白色皮质手套。
天寒,那手套冻得有些发硬,温玄费了些力,才将左手上的手套完全取下。
这一脱,廖行天面上一僵,眼底暗色翻涌。温玄的左手,竟然只剩拇指和半边手掌,其余四根手指皆已连根不见,看着触目惊心。
廖行天皱眉道:“徒儿,你这是……”
温玄缓声道:“弟子回来路上,突遇贼人,被斩去半边手掌。”
廖行天闻言,疾步下殿,抬起温玄那只断掌细细看来,发现伤口的确像是被刀剑之物生生砍断的,担忧道:“有没有看过大夫,这种伤口若是处理得不好,会发脓的。叶小公子还在邙山,若不请他来看看?”
温玄抽回手,摇摇头道:“师父,弟子已简单处理过了,就不用劳烦叶二公子了。”
廖行天又道:“当时派了四位弟子与你同去,他们在哪儿,怎么不回来复命?”
“那四位师弟遭敌时,不幸都已遇害,我已将他们的尸体葬在当地了,”温玄目光沉痛,缓缓低下了头,道,“弟子办事不利,辜负了师父的信任,还请师父责罚。”
廖行天又是一阵心酸,一阵难过,他道:“为师没有儿子,从来都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没想到此次派你出去,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哎呀,真是痛心呐。”
他说着,竟然兀自扬起拳头,去捶打自己的胸脯,一副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模样。
温玄果断伸出手,将廖行天的拳头给拦了下来,道:“师父,您别这样,不然弟子更该自责了。”
二人一派师慈徒恭,如此推拉几次,廖行天这才平静下来。他道:“好徒儿,你的手,还是要去找大夫看看的。另外,去世的四位弟子,一定要好好抚恤他们家人,别叫他们对我们明月阁失了信心。”
温玄垂首道:“是。弟子遵命。”
霜色更浓。温玄退出大殿,将白手套重又戴上。
他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约一刻钟,才回到自己的寝宅外。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到旁边灌木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便住了脚步,问道:“谁在那里?”
此话一出,木丛中间竟跳出个唇红齿白的二八少女。她着一身花花绿绿黄黄红红的衣裳,竟像是一位花中仙子,木中精灵,明媚又灿烂。
温玄瞬间缓和了神色,轻声道:“师妹。”
廖蝶儿蹦蹦跳跳走到温玄面前,道:“师兄,一别半月,你可算回来啦!”
她说着,抬手环上了温玄的胳膊,道:“师兄,快和我讲讲,你到西边去,都遇到了什么好玩事儿?”
温玄看着她,目光柔和,道:“师妹,现在太晚了,明日再讲,好不好?”
廖蝶儿明亮的眼睛转了转,道:“不行,除非……”
她话还未说完,温玄就已从袖中摸了一副用彩色信笺包好的物件出来,递给廖蝶儿,同时道:“师妹,给你带的礼物。你就饶了师兄这回吧。”
廖蝶儿接过信笺,迫不及待拆开,就见里边躺着一对用各色石头镶嵌的蝴蝶耳坠。她拿到耳边比划了一下,道:“师兄,好看吗?”
温玄笑着道:“当然好看。师妹天生丽质,带什么都好看。”
廖蝶儿有些害羞,道:“师兄,那就饶你这一次。”她说着,捂着脸跑走了。
温玄带着笑意,目送廖蝶儿消失在黑夜尽头,这才返回屋中。
随后,他的笑意消隐,眼睫颤动,眸底浮出一抹凄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