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春天,中关村的白颐路还没拓宽,尘土在干燥的空气里打着旋。沿街是些低矮的、墙面斑驳的旧楼,招牌林立,密密麻麻写着“电脑”、“耗材”、“软件”、“维修”。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煎饼果子的油烟和一股子说不清的、属于电子元件的热烘烘的气味。这里不像部委大院那般秩序井然,更像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野心的集市。
颜旭和林浩天的“旭日通讯”,就挤在这个集市的一个角落里。那根本算不上一个正经办公室,是林浩天托关系找到的,位于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一层,原本是住户私自搭建用来堆放杂物的偏厦,紧挨着楼后的自行车棚。门脸窄小,墙上还残留着半张褪色的“公用电话”招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色木门,里面不足二十平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墙壁只简单刷了层白灰,不少地方已经泛黄、起皮。唯一的窗户对着自行车棚,光线昏暗,白天也需要开着那盏晃晃悠悠的日光灯。
屋里堆满了东西。靠墙是两张不知从哪个学校淘换来的旧课桌,拼在一起当办公桌。几把椅子款式各异,有的腿脚还不大稳当。角落里堆着几只打开的纸箱,露出里面用泡沫仔细包裹的进口用户小交换机和分线器,那是他们几乎押上全部身家、又找同学借了一圈才凑钱进来的第一批货。空气中弥漫着新设备的塑料味、灰尘味,还有一股因潮湿而产生的淡淡霉味。
颜旭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万用表测试着一台分线器的电路板。他穿着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沾了些油污。神情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对待一件精密仪器。林浩天则坐在课桌后,面前摊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那架紫檀木算盘。他穿着件略显肥大的西装,没打领带,正对着一个破电话机,唾沫横飞:
“……王科长,您放心!绝对是原装进口,性能稳定!价格?好说,肯定比您去问的别的家便宜!售后?我们就在中关村,随叫随到!……对对对,您先考虑,我下午再把详细资料给您送过去瞧瞧?”
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凉白开猛灌了几口,对颜旭说:“邮电局下属那个三产公司,有点意向,但要得急,后天就要货。可老刘那边说,咱们订的那批货,最快也得大后天才能到。”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到嘴的鸭子,眼看要飞!”
颜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桌边,目光落在算盘上。“差价算清楚了吗?”他问。
“算了!”林浩天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弄了几下,“这台设备,进价一千二,跟王科长报的是一千五。毛利三百。但如果我们从老孙那儿临时调一台现货,他开口就要一千三,还得现款!这一下,毛利就只剩两百。再刨去咱俩这月的饭钱、房租、电话费……几乎白干!”
颜旭没说话,拿起算盘,手指轻轻拂过算珠,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账。房租一百五,预交了三个月;电话初装费加押金去了六百;进货压了将近一万块,大部分是借的;两人这一个月,就靠着之前那点积蓄和林浩天不知从哪儿倒腾来的几百块生活费撑着。账面上,能动用的现金,只剩下不到五百块。如果按一千三的价格现款拿货,这笔生意做完,现金就几乎见底了。可如果等自己的货到,这单生意肯定就黄了,不仅损失了潜在的利润,更可能失信于第一个潜在客户。
“现金流要断了。”颜旭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它不是报表上的数字,而是下个月的房租、吃饭的钱、下一个订单可能需要的定金。它像空气,充足的时候感觉不到,一旦稀薄,便让人窒息。
林浩天凑过来,压低声音:“老颜,还有个办法。老孙说,如果我们能一周内把钱给他,他可以按一千二百五算。相当于只加五十块应急费。可咱们现在,拿不出一千二百五的现款。”
颜旭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我打听过了,隔壁街那个搞批发的‘黄胖子’,可以短期拆借,利息……有点高。”林浩天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按日息算。借一千二百五,用一周,大概……要多还四十块。”
颜旭的手指在算盘框架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这意味着,这笔生意的利润将从三百块被压缩到二百一十块。而且,背上了债务,哪怕只是短期一周。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嗡嗡声。窗外的自行车棚里,传来有人取车时链条的哗啦声。
“干。”颜旭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决断,“这单必须做成。不仅是利润,更是信誉,是开门红。四十块的利息,就当是买时间和信誉的成本。”他拿起算盘,郑重地拨弄了几下,将“四十”这个数字,清晰地呈现在算盘上,像一个刺眼的警示。
林浩天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就等你这句话!我这就去找黄胖子!”他抓起西装外套就往外冲,跑到门口又回头,“老颜,晚上咱俩吃顿好的!我请客!肉末炒饼管够!”
门“哐当”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颜旭一个人。他环顾这间简陋、拥挤、弥漫着焦虑与希望的小屋,又低头看了看算盘上那代表利息的、令人肉疼的数字。创业的激情,在冰冷的现实和算珠的碰撞声中,沉淀为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责任感。他知道,从这间“车库”起步,每一步,都需要精打细算,每一次决策,都可能关乎生死。旭日初升,光芒微弱,却已感受到了前行路上的风刀霜剑。
“旭日通讯”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闷热而黏稠。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声与窗外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混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第一批货总算在磕磕绊绊中出了手,还清了黄胖子的短期拆借,账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微薄的利润,像干旱河床上渗出的可怜水渍。但颜旭和林浩天都清楚,这点钱,远远不足以支撑他们下一步的扩张,甚至连应对下一个稍大点的订单都捉襟见肘。
“又卡在钱上了。”林浩天烦躁地把钢笔扔在桌上,溅起几点墨渍。他面前摊着几张意向合同,客户的要求都不低,付款条件却一个比一个苛刻。“这帮孙子,都要至少三个月的账期!可咱们进货,人家恨不得要求现款现货!这中间的窟窿,拿什么填?”
颜旭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架紫檀木算盘拿到面前。他的手指熟练地拨动着算珠,计算着潜在的订单额、毛利,以及那长达九十天的资金缺口。算珠碰撞的“咔嗒”声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算来算去,结论都是一样的——现金流无法覆盖业务的扩张。他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的机会,却被资金这层无形的壁垒死死挡住。
这天下午,颜旭去银行办理一笔小额汇款。柜台里那位姓赵的老信贷员,算是颜旭在跑业务时认识的,偶尔会聊几句。看着颜旭递进去的汇款单和那薄薄一叠现金,老赵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边办理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小颜,生意做得还行?看你们最近挺忙活。”
颜旭苦笑一下,也没隐瞒,简单说了说眼下被应收账款周期拖住的困境。
老赵听完,手上动作没停,嘴里却似是无意地念叨了一句:“总用自有资金和短期借贷扛着,不是长久之计啊。有时候,得学会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颜旭心里一动,追问道:“赵师傅,您指的是?”
老赵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了些:“见过银行承兑汇票吗?”
颜旭摇了摇头。他在部委时接触的都是预算拨款和现金结算,对这种商业票据并无概念。
老赵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废弃的样本,隔着柜台指给颜旭看:“喏,就这东西。简单说,就是买东西的时候,你跟你供应商说,别急着要我的现金,我找银行做个担保,开张票给你,约定好,比如三个月后,你拿着这票,银行无条件付你钱。银行信得过,供应商一般都认。”
颜旭盯着那张印制精美的票据样本,大脑飞速运转。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关键。“那……这期间,我的钱……”
“你的钱,这三个月不就腾出来了吗?”老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银行不是白担保,要收你一点保证金和手续费。但比起短期拆借那驴打滚的利息,可是划算多了。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规矩是,这票只能给指定的收款人。但市面上……总有办法能‘变现’,就看你的本事和胆量了。”
揣着那张作废的票据样本和满脑子的新思路,颜旭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那间闷热的小屋。他顾不上擦汗,立刻把老赵的话复述给了林浩天。
林浩天一开始听得有些迷糊,但当颜旭拿起粉笔,在那块充当黑板的小木板上画出流程图时,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我明白了!”林浩天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老颜,这是个宝贝啊!你看,咱们去跟‘北方通信’那样的大供应商谈,他们不是要求现款或者短账期吗?咱们就用这个银行承兑汇票!咱们信用不够,但银行的信用够!咱们付点保证金和手续费,就能拿到三个月的账期!”
他越说越兴奋,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源源不断的货物:“这三个月里,咱们把货卖给那些需要账期的客户,比如国营厂、事业单位。他们给咱们的,可能是商业承兑汇票,也可能是更长期的付款承诺。但这没关系!关键是,咱们用银行的信用,撬动了供应链,把付款的压力往后延了三个月!”
颜旭点了点头,但眉头依然紧锁。他拿起算盘,开始进行更复杂的演算。“保证金通常要票面金额的30%到50%,手续费大概千分之五。我们如果要进一批十万元的货,至少需要三到五万的保证金压在银行,外加五百块手续费。”算珠在他指尖飞快跳动,“这确实比借高利贷成本低得多,也能解决账期问题。但是,”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浩天,“老赵说的‘变现’,那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票据本身不能流通,但如果……我们找到急需现金的第三方,愿意打折收购我们收到的、未到期的银行承兑汇票……”
“那就等于提前回笼了资金!”林浩天立刻接上,脸上放出光来,“这里面的利差……我的天!”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诱惑的世界。
“浩天,”颜旭的声音却沉了下来,他用手按住了躁动的算珠,“这里面的风险,你想过没有?首先,银行开票,审查的是我们的贸易背景和抵押担保,我们这小门小户,能开出多少额度?其次,票据贴现市场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一旦收到假票或者涉及非法贴现,后果不堪设想。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这种操作本质上是在利用金融工具的时间差加杠杆,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比如下游客户赖账,或者贴现渠道断裂,资金链瞬间就会崩断!”
林浩天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但他随即摆了摆手:“老颜,做买卖哪能没风险?瞻前顾后,什么都干不成!这票据就是个工具,看咱们怎么用!先把正规的、利用账期盘活生意这部分做起来,这就够咱们喘一大口气了!至于别的……以后再说!”
颜旭沉默了。他再次低头看向算盘,那冰冷的算珠仿佛在提醒他“人心难算”的古训。金融工具如同锋利的琉璃刃,用好了,可以披荆斩棘;用错了,也可能割伤自己,甚至万劫不复。他清晰地感知到,一扇通往更复杂、也更危险领域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门后的世界,充满了机遇,也布满了陷阱。而这“票据疑云”,仅仅是他们踏入这个混沌金融世界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