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坐的是另一班飞机?比原定计划晚了整整30个小时落地。”宽敞大气的总裁办公室,Alpha的质问掷地有声。
叶廷立在距办公桌两米远的位置,满头细汗,战战兢兢地说:“程先生改变行程的具体原因还没查到,可我们的人明明看着他进入了登机口,飞机也顺利起飞,才解除了监视,将工作情况和M国那边的经理交接完就回来了。但他……的的确确是坐第二天的另一架飞机回来的。”
“也就是说,这其中的30个小时,他们在没有任何监视的情况下独处。”衣着锋利西装的男人深蓝色的眸子隐忍怒意,目光像生满了倒刺的冰柱。
一个Alpha,一个Omega,本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又是分别在即依依惜别的日子,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吧。
正是这失控的30小时,让赵煊怒不可遏,焦虑到差点控制不住暴虐的信息素。他以为在天罗地网般的监视下,他的Omega不会被任何人染指,甚至连那个Alpha家里每个房间都安装了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子底下。
有多少次,他想一声令下派人冲进屋子里去,或者自己飞过去夺回他的Omega,顺便把那个Alpha的手剁下来。这样的念头在心底一次次徘徊,最后都强忍住了,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还不是时机,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还会让程廿更厌恶自己。
只是这次,程廿明明已经上了登机口,竟然还会冲动地返回,浪费一张早就买好的机票。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单纯放不下那个晋清予?他们后来又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不得而知了。另外,正是因为他已经上了登机口,所以机场广播也没有发出催促,刚撤离的保镖也没有丝毫发觉。
就像他守护了很久的珍宝,却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丝疏忽,被人失足跌碎,这种遗憾和愤怒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
“人事部已经解聘了那两个保镖。”叶廷眼珠转动,急速想着补救办法:“我马上联系那边的人,查一下机场附近的监控,还有他们有没有去什么需要登记进入的场所。”
需要登记进入的场所,意思就是酒店宾馆,叶廷不敢直接说出来刺激赵煊。
可赵煊阴寒的目光却蓦地松懈,似乎想逃避调查出来的结果。他在害怕,他平生最害怕的东西出现了,他被孤立在网络舆情的风口浪尖上,被全体股东戳着脊梁骨骂,甚至被他爷爷弄进拘留所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程度的恐惧,他怕真的会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修长的手肘撑在桌面上,赵煊用力捏了两下鼻梁,沉声:“不用了。你下去吧。”
理智的做法是暂时忘却这件事,他眼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管这些了,集团内夺权的戏码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两个月前,公司的几个大项目的亏损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赵青原极力举荐的CEO无力扭转乾坤,董事局把赵煊叫了回来,随即集团几个高管被拉下马,中层领导里都是赵煊安插进的人,董事局的老狐狸一向看中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总裁人选,纷纷倒向赵煊,这一系列动作也引起了赵青原的警惕。而赵翀始终没有表态,似乎在纵容一切发生。
赵翀的反应让赵煊心里没底。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是收买人心之后,等赵翀出手限制自己的权力,他再在应对的同时,暗中利用手里的掌握的证据,一举拔掉赵翀的爪牙,再逼他吐出股份,谁知一拖就是大半年,任凭他在集团兴风作浪,他的小打小闹似乎根本不值得赵翀看两眼。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很想主动出击,一举打散赵翀的势力。但当你的对手的级别高深莫测,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贸然出击,便不是断臂或者断尾,而是断脖之祸!他必须谨慎。
再等等,再等等……
他的Omega的事,只要他回了国,都可以再等等。
*
飞机落地后,程廿回到T大,冬天的风城不是一般的冷,程廿来不及回去休息一下,拖着行李来到文学院大楼,把行李放在楼下。
进门之后,程廿向办公室主任问起李宏院长在哪,他居然在外面出差,他们也不知道院长何时回来。
程廿大着胆子打院长的电话,询问项目何时开始,得到的回复却是冷淡的一句“等通知”。
挂了电话,程廿的心中多多少少产生了点不满,既然项目不急着开始,为什么赶着投胎似的急召唤他回来。疑惑的同时,也有点心慌,看样子学院院长对自己的态度不是很好,以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程廿没辙,在T大等了几天通知,寒假唐老也不在学校,他没什么事可做。半年前唐老开玩笑说过年食堂有人煮饺子,但程廿并不打算在这儿过年。北方的冬天难捱,出行也不便,他不习惯一天到晚窝在开暖气的宿舍里,就打算买高铁票回灵昌市。他的老家也在这里,亲人朋友也在这里,当然这里还有姓赵的一大家子的人,他得尽量避开。
回去之后,他给暌违半年的几个同事打电话,请他们小聚一餐。
应邀的有魏明丽,孙芸、其他五六个辅导员和老师,以及从前常常为他代课的王教授。程廿早就想好好感谢一下人家,作为前辈,王教授在教学工作上帮了他很多。
王教授现年四十五,看着瘦瘦高高的,戴一副厚厚的上千度的眼镜,年轻时为了学术牺牲了视力,为人也不争不抢,给人的印象很是一位清高孤傲,独来独往的学者。
程廿是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到的,结果一问王教授,他人已经在去食堂的路上了,程廿于是更改了聚餐时间,只和孙芸她们几个一起说说笑笑走去食堂陪王教授。
寒假只有一食堂和三食堂开门,而且只开一层,而且是这个点儿,偌大的餐厅一大半都是人到中年的老师,少了年轻洋溢的大学生,很是冷清。程廿几个看到王教授已坐在里头一张桌子上,打好了菜,跟他们招了招手。
他们将两张四人桌拼在一起,老师们坐在一起简单吃了顿饭。辅导员问程廿在T大的情况,得知他出国去当访问学者,颇为羡慕,在他们心目中这种机会相当于公费出国旅游。
王教授的话不多,程廿注意到他眯着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自己身后的电视屏幕上。
高校食堂的立柱上都会安装几个电视,播放一些时政新闻节目供学生们观看,但学生一般不看,年轻老师也不看。只有上了年纪,天天追更新闻联播的男老师会感兴趣,比如王教授这种的。
程廿回头望去,电视上正在播报11套电视台的午间新闻,主持人用四平八稳的声线朗诵举国重大的案件:“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通报:原xx人民共和国xx军事委员会委员,原xx人民共和国国务委员、xx院党组成员,原国防部部长,陆军上将贺兴国;xx人民共和国灵江省副省长、灵江省国土防务司司长、党组成员贺罹,参与747特大受贿、贪污**案、叛国、挪用公款、滥用职权、包庇黑恶势力及涉黑组织、勾结境外势力、毒品走私、违法持有枪械、故意杀人、参与人口买卖、绑架、非法拘禁、经营赌场……”
程廿麻木地坐在原地,拿着筷子半天没有动。
“……扣押、冻结资金共计747亿余元,查封3879处房产,查封土地134宗,滩涂水域9宗、林地28宗,扣押汽车230辆、冻结79家公司股权……”
什么叫大厦倾覆?程廿算见识到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兴风作浪半个世纪,眼看他楼塌了,官位、名声、钱财,都化作一片狼藉。
女老师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关注起电视上的新闻。
半年来,贺家频繁出事,先有本市大前县周存乡的村民集体上访举报贺家给当地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贪污村民拆迁款;再来是原财政厅厅长和连保市民申银行行长贪腐案被查,因不知名人士爆料关键证据,贺家被牵连进来;而后真正惊动了全国大小媒体的,是一女子拿着身份证在互联网上实名举报贺兴国的独生子对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身体虐待、**和强制堕胎的丑闻,在警方展开强制逮捕的前一晚,贺兴国的独生子畏罪出逃,到目前已经失踪整整两周。
程廿很久没打开国内的新闻软件,第一次听说这个全国性大案,竟然是通过电视这种传统媒介,还是学校食堂的电视大屏。
“你们看了那女人的举报视频了吗?那个姓贺的简直不是人。”
“听说她在医院挨了打,子宫都被摘除了,再也没办法生育,我都心疼死了。贺兴国的儿子看着人模狗样仪表堂堂的,手段却那么狠毒变态。”
“啧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罪名放在一块儿,贩毒、贪污、倒卖枪械、□□……够枪毙几十次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能播出来的呢,我一个当记者的朋友跟我透露,贺兴国的儿子还包了高档夜总会搞x招待,多人那啥,恶心死了。没爆出来是因为参与进来的大官太多了,真要查到底,全省的班子可能要大换血。”女老师啐了一声。
“你说当官当到这份儿上,国家给的养老金一个月顶咱们半年工资,还去搞这些,何必呢。”
“怎么可以用咱们的浅薄认知衡量他们的胃口。要是你往下面甩一句话的功夫,银行行长就给你家送一麻袋人民币,你能经得住诱惑?”
官官相护,趋炎附势,人走茶凉,人人自危,倒打一耙。在灵昌省,乃至全国各地的官场,上演的不就是这些浅显的戏码吗?
本案波及太广,而且影响恶劣,对时政不感兴趣的女老师们也讨论起来,却说不到点子上,只有王教授说了几点深入的看法。
程廿对贺老将军的印象,是在每年的国家重大庆典上,总是处于前排靠中间位置,那个胸口挂满胸章,身体瘦削、坐在席位上眼睛不太聚光,脊背却挺得笔直的老人,威凝、沉默、日薄西山的年纪,却像一座扛起国家的大山。他出生在战争年代,经历并领导了抗战、建国、再经过十年清洗、改革开放、国家腾飞发展,他与共和国一同走过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是一位不折不扣影响了国家气运的传奇人物。
可如今,伟人和他的独生子背叛了国家和人民,犯下滔天大罪,亦被他的国民无情抛弃。网上冲浪的新一辈年轻人不甚在意他的昔年功绩,口诛笔伐毫不留情,若事实当真如新闻中说的那样,他们也的确不值得同情。
程廿突然问:“为什么要叫747案?”
孙芸:“因为据初步统计,涉案金额有七百四十七亿!”
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程廿倒抽凉气。
王教授的语气里尽是惋惜:“贺兴国晚节不保,这是一代将星的陨落,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程廿若有所思地看着学界前辈。
王教授补充道:“说句公道话,那些罪行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贺老爷子七十多的时候,好几次中风进医院,首都最著名的神经内科医生轮番上阵抢救回来的,醒过来后脑子就糊涂了。他儿子是个混账东西,打着老子的名义出来兴风作浪。老人家瘫痪在床,想管也管不了了。”
孙芸奇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王教授挥挥手:“新闻上看来的呗。”
电视里还在播报:“……贺兴国拒不配合组织审查,借机敛财,违规从事营利活动,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务,利用职务为他人谋取利益,经xx纪委常委会审议,决定给予贺兴国开除党籍处分,并收缴其违法所得,将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决定逮捕贺罹、秦天、郑安邦等17位出逃人员。”
贺兴国这个名字,伴随光荣与功勋在新闻联播里喊了几十年,突然变成了建国以来最大的落马高官。一个八十多岁的卧病老人,怎么能被移送审查,再经历磨人的好几轮起诉呢?可这回是封都封不住的悠悠众口,民意群情激奋,难以违背。上头的决定是要顺应民心,处置他是无奈之举,也是必须要表示出来的态度。
“年轻时杀过多少敌人,受过多少功勋能有什么用,老了还不是给儿子骑到头上。”王教授嗤道,“这就叫老而不死是为贼,老了就该埋咯,不然要么拖累儿女,要么被儿女利用,临了了还晚节不保。”
程廿感到一股巨大的、难言的悲伤。
世事无常,也许他自己的人生悲剧,在时代的波涛中,仅是一颗微小的砂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