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马车再次缓缓驶上通往云阳的官道。
因萧宝音的乳母刘氏执意随行,而车队中又没有多余的车马,故这辆小小的车厢现在坐了三人,略显局促。
燕昶左右瞧了瞧:左侧的女郎双眼通红,方才压下的情绪此刻又涌了上来,眼角染着殷殷红意;右侧的刘氏却一副心疼欲裂的模样,只因有他在场,不便上前安慰。
他心下一叹,抬手唤停车马,翻身上马,策骑前行,将空间让给了车内的主仆二人。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刘氏再也忍不住,忙将自家心肝抱进怀里,让萧宝音软软靠着她,一手轻抚后背,一手捧着她的脸,哽声细语:??“别怕,宝音,有奶娘在……有奶娘在呢。”
外头,铁蹄轻踏土路。燕昶策马往前,目光向后一扫,不由揉了揉眉心,这条绵延不尽的队伍,有一多半竟是萧宝音的嫁妆。
行在官道上如一条明晃晃的长蛇,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再继续往南治安愈差,这样的声势,简直是在告诉盗匪此处宝物众多。
他抬手唤亲卫前来:“从临,地图。”
侍从很是机灵,一跃下马,将包里的地图双手呈上。
燕昶展开一看,眉峰又蹙了几分,从长安至云阳,途中要经赵王、齐王两处藩地。若入城,礼不可废,必有宴席往来,而如今……他最不缺的便是麻烦。
指尖扣着地图,他沉吟片刻,心底已有决定。
他勒马折回马车侧,靠近马车时特意压低身形,指节敲了敲车壁。
“吱呀”一声,小窗被推开,那女郎一双泪痕未干的红眼望向他,委屈又惹人怜。
燕昶看她这副模样,只觉额角跳了两跳……早知如此,当日那杯酒他便不该接。
若不是她,他此刻已能快马加鞭直返云阳,而不是拖着满车嫁妆、一路慢行。时间拖得越久,云阳就越是群狼环伺,宗族叔伯们正等着他不归的一日。
可偏偏,他如今已卷入她的局。
想走也走不掉了。
但她那双含着水气的眼睛一抬,燕昶脑海里便不受控地浮起那日厢房之景,红了眼尾、微颤的声线、柔软无骨似的身子。
他心底暗叹一声:罢了,她终究是将要随他回云阳的妻。除了心思深些,其余倒也无可挑剔。孤身一人嫁他,委实不易,他理当多些容纳。
他斟酌着语气,刻意放缓了声线:“这一路行装甚是扎眼,目标太大。咱们分开走罢。我留多些侍卫护着你,你们缓些,也免得颠簸。我带着大半行装先行一步。”
萧宝音推开小窗时,一阵风灌了进来。她抬眸时,燕昶正俯在马背上,身量极长,即便刻意压着身,也仍高她半截。听罢他的安排,她轻轻点头,而后立刻关上窗扉,显然是被冷风吹得发抖。
燕昶望着那淡淡的回应,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烦躁。这女郎心思多也就算了,如今竟还有些脾气?
随即他清了清气息,吩咐几道军令,便领着大半的行装加快速度,走在了最前头。只留下一队精挑的侍卫、几辆简装车与承载萧宝音的马车缓行在后。
燕昶的贴身侍卫燕从临则策马护在侯夫人的车侧。
步伐慢下来倒别有一番清闲。萧宝音靠在车壁上,先前那股悲意已渐渐散去,偶尔撩起窗帘,望一眼沿途风光。
车厢内备着茶水点心,也放着几册书,多是燕昶早前随手搁置。她随意取起一本,却是兵书,书页之间还留着几处淡淡的笔痕。
她看着那些记号,似乎能想象书的主人翻阅时眉目冷峻的模样。
自与他相识以来,他的神色从未真正柔和过。初见时守礼;得知她设局后,怒火冷傲;在榻上亦无半分温存;此番带她离京,也不过是责任使然。她好心替他上药,亦被冷声拒回。
萧宝音轻轻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何脑海里想得竟都是他?大概,是因为心中尚存愧疚罢。
她放下兵书,抬手拉开窗扉。一阵清爽的风迎面拂来,将她吹得精神一振。
官道两旁的垂柳枝叶繁生,一株连着一株。她将手伸出窗外,柳枝轻扫过掌心,有些痒,她便忍不住轻笑出声。??乳母在旁见她眉眼舒展,也跟着露出安慰的笑。
这时,萧宝音注意到车侧有一名银甲侍卫正与马车同速而行。侍卫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颔首,随即又将视线收回前方。
她心中顿悟:应是燕昶身边的亲兵,专为护送她而来。
至此,前往云阳的路上已是第三日。
萧宝音的马车在官道上徐徐而行,蹄声沉稳,却显得格外孤单。
放眼望去,前方的道途空空荡荡,燕昶带走的大部队早已不见踪影,连一角车尾都寻不到。
刘氏忍了许久,终究还是压不住心口的气,悄声抱怨道:“姑爷为何这般着急?把女郎独自一辆马车抛在身后,前不见队尾、后不见人影……女郎这般娇美,他倒是一点不晓得千护万护。”
她越想越委屈,越说越气:“这般面冷心冷的人,女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萧宝音手指轻轻拨着膝上的茶盏,垂眸未语。
马车里一时静得只剩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半晌,她轻声开口,像是在喃喃,又像是在说给奶娘听:“奶娘,我从未……看中过他。”
刘氏怔住。
宝音指尖在茶盏沿上划过,动作极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倦。“他不过是我自己挑的路。”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点看不出的自嘲。“当初在宴上,我看他清冷,不爱权势,也没什么心机……”??“便想着,若算计一个人……算计这样的人,最易。”
刘氏怜惜地叹气:“那女郎如今后悔了吗?”
萧宝音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柳影间,像被风吹散的思绪。
“后悔?”她轻轻摇头,声音更轻了几分。
“我只觉得……人算不能天算。”“他不是冷,而是不愿被牵着走。”“我不是看中他,而是……我没有别的路。”
马车随着风晃了晃,她睫毛抬了抬,掩去了眼底的疲倦。
“奶娘,我从来没指望他护我。我挑了他,就是从挑那杯酒的那一刻起,我便只靠我自己。”
外头风声带着凉意,吹得车帘轻轻作响。
她却微微垂头,轻声补了一句:“不过……他若肯护一护我,也不坏。”
然而行至第五日,她终究撑不住,风寒入骨,高热一阵阵往上涌,被迫在途中寻了家客栈落脚。夜深后,烧意更盛,她迷迷糊糊缩在被中,意识恍惚得分不清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自走廊疾来,门扉被推开时带来一阵冷风。
燕昶的身影逆着灯火落入室内。
萧宝音热得红了脸,眼角湿润,在迷乱间竟软声唤了一句:“……母亲”
那声轻得快要碎掉,带着病弱的可怜,将人心都牵得一紧。
那声“娘”轻得似一缕气息,却仿佛落在了燕昶心口最软处。
他原本只是来确认行程与安全,却在踏入门内的一瞬,整个人像被什么重重钳住了。
榻上的女郎缩在被中,额间全是冷汗,脸颊被高烧染得绯红如醉。
她的睫毛轻轻颤着,像只病弱的小兽,被惊吓、被热意折磨,连呼吸都带着无助。
与那日在榻上故作算计、明明心狠却偏偏爱逞强的模样,全然不同。
燕昶的喉结动了动,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让人难以摆脱?
他快步上前,伸手探她额头,滚烫得惊人。
刘氏慌忙行礼:“侯爷,女郎一路劳累,又思虑甚多,怕是急病所致。”
燕昶没回话,眉锋紧锁,半晌才沉声道:“去煎药,把郎中再唤来一趟。”
刘氏应声退下。
房内只余两人。
萧宝音在昏热里感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抓住那只覆在她额前的手指。
她指尖冰凉,像是在抓唯一的救命之物。
“……别走……”她轻声呢喃,声音带着哭意,既软又慌。
燕昶心口一滞。
他向来最不喜女子哭泣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在她此刻的低声里,连拒绝都说不出口。
他低声道:“我在。”
像是应着某种本能,他坐到榻前,将她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她热得迷糊,小脸埋在他衣襟前,那轻轻的呼吸透过玄衣布料震得他心口发紧。
片刻之后,萧宝音突然睁开一瞬,迷蒙地抬头望他。??眼角红得像被桃花染过。
“……你为什么来?”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点她独有的倔气。
燕昶看着她,沉默许久。
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明最初只想摆脱她,却在这几日越走越远的路途中,心绪愈发难安。
他垂下睫,嗓音低沉:“你病得这般重,我若不来……谁来管你?”
萧宝音怔了怔,似乎被这句话击中了什么。
高热又卷上来,她眼神重新模糊,靠着他不动了。
燕昶望着怀中那张病得柔软的脸,只觉胸腔深处一阵燥热翻涌。
她明明是算计他的,却也这样……毫无防备地依赖着他。
他抬手替她理好额前湿乱的发丝,指尖微微收紧。
“萧宝音,”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再这样下去,本侯迟早会被你牵着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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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