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只要你有一次是早上六点睡的,那你接下来的作息将会是一坨狗屎。姜予安似乎是尝到了甜头,硬生生在中国过成美国作息。顾明毕竟是医生,没那么多时间顾着他。基本都是晚上下班一起吃个饭,没待多久就得各就回各屋。连每周一天的轮休也像把悬在头顶的铡刀,没个准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周,渐渐地。他厌倦被困在四四方方的砖头盒子,心里生起没名头的火来,想工作却被竞业协议束缚住了手脚。于是每到晚上十二点,一个人偷摸溜到楼下。小区里有片池子,围着栽满树植。蜻蜓平行飞过,青蛙蟾蜍孜孜不倦地叫着。有座亭子修在池边,摆了几张椅子。姜予安挑把顺眼的,挪到靠水的阑干边坐下,阖上眼戴上耳机,将自己全权交给自然。直到手机放音乐放到关机,打个哈欠上楼继续熬夜。
这天晚上他们坐一起吃外卖,顾明主动提道:“明天我和周叙文都休息,上次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你觉得的呢?”姜予安道:“行啊。”顾明看姜予安说话的视线聚焦于电视剧,试着问道:“你在生气吗?”姜予安终于有了反应,蹙眉疑望顾明道:“你怎么会这么想?”顾明解释道:“上次休息去看电影,然后中途医院有事,我就先走了。”姜予安道:“这事啊,我没关系的。你是医生,我依旧选择跟你出去就意味着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放宽心吧。”顾明道:“那明天你想跟我一起去买菜吗?”姜予安道:“当然。”
也是因为明天休息,意味着今天可以晚些再睡。姜予安蜷在顾明密不透风的怀里,喘着气,想把自己深埋进这温柔乡中——懒躺在摇椅,安神香焚烧的白烟在脑袋绕了几圈,顺道捎走了不愉快的东西。泡在暖不伤人的阳光里,竟有了些困意。顾明将头潜进姜予安的发丝,细密汗水激起那原本薄弱的香味,能闻到兰花连着根茎被捣碎,像是一夜之间,枝头开满了梨花。
听见姜予安的喘息声渐渐平稳,贴在他耳边说道:“去洗澡吗?”姜予安没说话,点了点头。顾明能感到他的动作,抱起姜予安到了浴室里,洗净不知是谁留下的痕迹。穿上睡衣,自然和顾明紧挨睡在一起,窗外的月亮似乎比平时落的要快得多。
他曾想,或许不用等休息日才能睡在一张床,可脚步总会在天秤两端踟蹰走回自己屋。巧克力尝第一块时,味蕾迷失于过量的糖分,如丝绸般的融液缠绵舌尖。再次掰下一块放进嘴里,一块接着一块。直到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因为腻,他怕顾明也腻烦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只想把时针往回拨,祈祷它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顾明抱着他,很快传来匀停的呼吸声。姜予安轻轻转过身来,借着夜灯稀薄的橘黄光线,细细描绘起顾明的面容。他脸上的脂肪被岁月削去了些,沉淀出种温润的成熟。匀称的五官随和排布在面庞,不张扬肆意。没有刀锋的线条,像件穿惯了的毛衣,年轻时嫌老气,中年翻出来倒比定制的衣裳更稀罕。他的食指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眶抹过去。眼角末梢浅浅的皱纹像杈开的柳叶,随着波荡的湖面轻轻摆动。沿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滑,摸过一片胡青,黏于丰瘦恰好的唇关。
五点刚过一分,这具**点才睡的身体居然有了困意。姜予安把背交予顾明,两颗心脏隔着躯体紧紧贴在一起,手搭上圈着自己的臂弯,被窝里满是他身上的味道。姜予安曾试着找过有没有类似的香水,当调香师询问那是种什么味道时,他答不出个所以然。调香师硬着头皮推荐了几款,都不满意,只得表示爱莫能助。那味道像是被施了咒,闻着它很快便阖上了眼。
感知到垫在脑袋下的手臂被抽走,姜予安睁开眼,转头看着做贼似的顾明。眼见小心翼翼还是吵醒了他,顾明拨开挡在他眼前的碎发,轻声道:“要不你再睡会儿,我去买早餐。吃完我们去买晚上的菜,中午随便做点将就一下,可以吗?”姜予安点点头,遂即翻过身,伸手扯了扯滑到肩下的被子。顾明帮着他掖好被子,不让冷气偷溜进来,轻手轻脚拧开把手又关上。
耳朵捕捉到门框轻撞,发出低沉的一声闷响。姜予安被关在眼皮底下的眼球不安分地漂移,睡意是彻底没了影子。无奈拿起枕边的手机,一看时间,立马放下并找补似的重新闭上眼。
十分钟后他暗叹句“完了”,照这个睡眠时间,不到晚上吃饭必定会昏死过去。届时顾明必定会起疑,接着盘问出这段时间他的死亡作息,然后…他扯个懒腰打个哈欠,趿上拖鞋去洗漱,心道:“算了,到时候再说。”
姜予安和顾明齐走在菜市场里,两人的距离被姜予安保持在“很好的朋友”这一区间。顾明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姜予安道:“我都行。”顾明回想了下他坐到饭桌上,筷子第一个夹的菜,在繁多的蔬菜里拣了几块土豆。姜予安跟着他身旁,看他同店家砍价,看他因为一块两块而费口舌之劳。就像是喝了度数很高的酒,口感不烈,相反很是柔软,让你忘却了度数,也忘却了许多。
口袋里电话铃声疯响,把他从美梦里拉回。拿出来看到是陈玲的来电,跟顾明编了个借口,躲到一侧接了起来。陈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你吃饭了吗?我做了些排骨汤要不要给你送过去?”姜予安道:“不用了,我在加班,已经点好外卖了。”陈玲道:“好吧,那你注意身体。”姜予安道:“好。”看到他走回来,顾明问道:“没事吧?”姜予安道:“没事,就是工作上的一些流程他们还不清楚。”顾明道:“行,菜买的差不多了。我看见那边有个熟食店,咋要不要买点回家?”姜予安道:“有鸭脖吗?”顾明道:“有。”姜予安道:“那就行,走吧。”说完他想去挽起顾明的胳膊。手还没伸过去,先有一巴掌无形地扇在他脸上,脑子里糊涂的念头清扫一空。遂即退回原先的间距,走在顾明的左边。倏地,姜予安似乎察觉到有一线目光窥视着自己。停下脚步环视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视线一沉顿默片刻。顾明看到他不走了,也跟着停了下来,观察到他的眉头微蹙,问道:“怎么了?”姜予安道:“没事,走吧。”尽管说的云淡风轻,顾明还是在心里按下不表。跟上姜予安,打算回家找个机会问问他。
等两人回家后,姜予安打了个寒颤。外面烈日能给人烫掉层皮,他的额头却起了层冷汗。两三小时的睡眠让他处于一种既清醒又迷糊的状态,望向日历上的数字,竟有了种恍然隔世的错觉。放慢脚步,走到顾明身边,他正在厨房处理食材。姜予安在声音里加些气虚,眼神变得迷离,说道:“那个我有点不舒服,先去房间里休息下。”顾明道:“怎么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姜予安道:“不用,应该睡一觉就好了。”顾明道:“那等你睡醒了再看,如果还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姜予安装作没气力讲话,点点头曲腰拖着步子迈向卧室。锁上卧室门,像变了个人似的,利索地拉起窗帘,打开空调,吃下安眠药。左右翻滚把自己裹成个蛹,手机在枕边播放助眠音乐,直到耗尽所有电量。
他们约的是晚餐,周叙文特意早到两小时来帮忙,他一面在砧板切菜,一面问道:“另一个人呢?”顾明道:“身体不舒服在睡觉。”周叙文道:“没事吧?要不去医院看看?”顾明道:“等他睡醒再看吧。”
血红夕阳把人的影子照得长长,直直延成饭桌上热腾菜的白烟。周叙文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只等顾明来下厨。他抽出张纸擦干净手,隔老远看到顾明看了眼时间,放下手机,没多久又拿起,盯着犹豫了一会儿,旋即快步走向里房。他跟上去问道:“咋了这是?”顾明道:“睡了快十小时了,我怕出什么问题。”顾明手指弯曲作门铃,敲了三遍依旧一片死寂。他冲着门板先是轻声叫道,没得到回应,音量依次加大,直到走廊里荡起回声。试着拨打电话,冰冷的机械声回道:“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门也锁着打不开。他眉头紧蹙,急迫地想记起那该死的钥匙被自己丢在了哪个该死的角落。循着零星的碎片,翻找了好几个屉子,终于找到这把救命的钥匙。没来得及擦去蒙在上面的灰,顾明把钥匙插进锁孔。
拧开的一瞬间破门而入,冲到那蚕蛹的身边,却在靠近他的时候缓下来,手握住肩头轻轻摇晃,低声道:“姜予安?”不知是被晃醒的还是被乍现的亮光刺醒的,姜予安抬起眼皮看向他,他心中那烧的呲声的水壶,被床上那人掉进冰窟的冷眼冻成了冰碴子,一时竟失了语。姜予安认出来人是顾明后,收起骇人的戾气,懒声回道:“怎么了?家里着火了这么急。”顾明没回,反而问起他头晕不晕,痛不痛,肢体有力没有?姜予安被叫醒本就不爽,更是无心解答这些乱石投来似的问题,敷衍一通便翻过身来背对着他。顾明瞧他身子舒爽的很,不再多说什么,交代了句“半小时后吃饭”,领着周叙文出了房间。
带上门,周叙文说道:“这…看上去好像只是没睡醒啊。”顾明道:“所以,昨晚他根本就是没怎么睡。而且大概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作息应该都是昼夜颠倒的。”周叙文道:“你之前跟我讲过他心脏的事,他这样…没事吗?”顾明叹气道:“等吃过饭再找他聊吧。”不光这个,还有临走前,他仓促一瞥,床头柜上那板醒目的药片。可惜被赶出得快,终究是没看清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