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成都与其他城市的区别,那就是日落时分,走在街上,隔着口罩也会被空气中浓厚的牛油味呛到咳嗽。车开到了家火锅店门口。“老火锅”几个字的边角的漆掉的差不多了,檐下挂着盏竹骨绢面灯笼,裸露的青砖墙缝嵌着翻滚飞溅出来的油垢。八仙桌上蒙了层岁月沉积的膜,二十多年给木纹里都染上了色。
姜予安侧头看向顾明,忽地掩面笑道:“头一次见有人吃火锅穿西装。”顾明闻言解开衬衫第一颗的扣子,跟着他一起进去了。仅管只有两个人,姜予安还是开了个包厢。选完常点的几样就让顾明点点他爱吃的,自己则出去打调料。
等他捧着满是香油,盐分超标的蘸料坐回来。顾明撇了好几眼这蘸料,踌躇片刻道:“那个你…算了没事。”姜予安蹙了蹙眉,说道:“我不喜欢隐瞒,有话说话,省得误会。”顾明道:“你心脏不好,不能吃重油重盐,我刚想说但怕扫了你的兴。”姜予安道:“吃火锅不吃重油重盐,难不成吃清锅。这样,今天就当是放纵日,行不?”顾明道:“行,听你的。”
大块底料在高温下很快融化成汤汁,沸腾后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独属于成都的火锅味随着一次次冒泡、炸开,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顾明很是殷勤,先是给姜予安煮了几片毛肚,然后下牛肉,完事怕他腻了紧着烫点蔬菜。反复几次,姜予安碗里的菜已经堆成金字塔。刚低下吃下最后一口,抬头发现碟子里的菜源源不断,好像会繁殖似的,赶忙叫住他
“慢…咳咳…慢着,你好歹也给自己煮点吧,我是真的吃不下。”
“你就吃这么一点吗?”
“今天已经算是吃得多了,你先消停会儿。”
顾明再三确认他吃饱了,才把桌上剩下的菜煮到自己碗里。姜予安瞧他的动作闲庭散步,好不惬意。于是心生报复,学着他的样子,一面给他下菜,一面聊起天来。
“你今天怎么有空,不上班?”
“今天轮休,我们每周休息要看排班。”
“这样啊。”
气氛到这冷了下来。姜予安在脑中搜寻吃饭能聊的话题,奈何他对此一窍不通,跟客户聊天倒是在行,可跟爱人之间,饶他挠破头也想不出。
顾明跟牛肉上还没消的血丝面面相觑,而始作俑者却望着沸腾的红汤发楞,手依旧使着筷子,夹起将熟未熟的菜放到他的碗里。顾明轻声唤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姜予安回过神来,解释道:“没有,我就是在想吃饭的时候能聊什么,好让别人觉得我们不是拼桌的。”顾明一面挑起没熟的菜煮回锅,一面说道:“那就聊聊吃过饭后打算干什么。”姜予安思考了会儿,问道:“你会打麻将吗?”顾明道:“会。”姜予安语气激动起来:“那你能组个局吗?成都麻将只要三个人就行。”顾明道:“那我问问他下班了没。你还会打麻将?”姜予安道:“当然了,我可是雀神。”
此时在第一医院的病房里。周叙文查完今日手术患者的房,敲下手术记录的最后一个字,伸了个懒腰,不想太用力而扭到了。他刚想去找个膏药贴上,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
“喂,怎么了?”
“你下班了吗?有个麻将局来吗?”
“可以啊,我正好快下班了。”
“行,到时候定位发你。”
这边顾明挂断电话后跟姜予安表示组好了,只不过要等人下班。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便问道:“那你们几点上班啊?”顾明道:“规定八点,但通常要早一个小时。”姜予安听到这默默闭上了嘴,心里盘算着麻将的事。咬牙狠心地决定,这次只打到十二点半,不打通宵了。
好在没出什么意外,三人完整地坐在了牌桌上。周叙文一落座,眼神像蜻蜓点水般,在两人身上略来掠去,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和顾明打起了眉毛官司。
而姜予安将麻将牌整个紧捏在手里,拇指摸过深浅不一的刻面,如同退伍许久战士再次拿到了他的枪支。侧耳倾听机器洗牌,碰撞时清亮的脆响,把牌甩出的痛快,和牌的激动,以及清一色下叫后发现胡的牌已经绝张的痛苦。姜予安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已经等这刻太久,久到忘了因为什么而活着。
机器吐出三列火车,姜予安推完牌便手急地抓来一墩,但预期中的场景却没发生。左右各撇了眼,不去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出言提醒道:“快点抓牌啊。”顾明和周叙文只得暂且休堂,专心于牌局中。
可惜麻将不如姜予安爱它般爱他,一晚上愣是没胡过三把。好不容易搓了把清一色碰碰胡,准备绝地翻盘,结果牌摸完了也没见着胡的牌的影子,亮牌时在顾明手里瞧见了整整三张。几轮下来,兜里的钱像得了厌食症一样,只吐不进。
“九条。”这副牌已经进到尾声,牌列只剩下六张,外头九条打了三张,自己手里是绝张,怎么想都不可能放炮,便自信打出。周叙文颤巍巍地说道:“胡了。”姜予安挺起身来直勾勾盯着他的胡牌,单吊九条。人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倒回座椅,失力的手吊坠在半空,肺部呼出临了的一丝气。
周叙文问道:“要不…再来一把?”顾明赶着附和道:“对,下一把肯定能胡。”姜予安看眼时间,摆手拒绝道:“不用了,你们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睡吧。”说罢起身去付台费。这回两人分工默契极了,顾明负责拦住他,周叙文则趁机跑到老板娘跟前,利落结完账。
顾明一路陪姜予安到家门口,互道声晚安,以此作为今天的句号。顾明这边刚闭上房门,周叙文的消息紧随其后:“有空吗?”他回道:“有。”下一秒电话就不由分说地打了进来。
“喂,他就是你那个邂逅对象?我们这么赢他,是不是不太好。”
“不知道,要不你改天请吃饭?”
“说我干什么,现在关键是你!咋俩都赢了人家一千多,但你不一样啊!按照我对女生的了解,呃…虽然他不是,但谈恋爱都是一样的,他肯定希望你狠狠喂他,哪怕不听也要给他胡,现在你反而赢了他,怕是要完。”
“我知道。”顾明挠了挠鬓角,“这个我自己想办法,不早了赶紧睡吧。”
殊不知一墙之隔的姜予安,洗完澡正躺在床上,打开才下好的“欢乐麻将”,带着方言的报牌声在卧室里络绎不绝地响起。本金五千豆子在他手底几圈就变成二十万,却在下一把统统输光,就像背后有个操盘手,先扬后抑地将收视率推到**。他面色平静,如同带上副面具,点开充值界面的最大金额,充完又输,输完再充,区别只在于输完的时间罢了。
他只想证明一件事:这一定是手气问题,不是技术问题,包括和顾明他们的牌局。像是一个人从小学习游泳,在幼时拿下全省前三的成绩,但因为学业,他不得已放弃游泳。直至他重新站在泳池边,荒废整十年的手脚,在水里滑稽地扑腾。姜予安也是个被自尊心支配的可怜人,才夸下的海口甩了他个响亮耳光,尤其是在顾明面前。
待他翻过身来,瞧见窗帘底下泛滥清晨的蓝白光。下拉屏幕,数字六直起弯曲的头,像床底下探出根刺,咯噔一下让他坐起身。揉揉因通宵凌乱的头发,他犹豫着是现在睡下还是点个外卖吃完再睡,顾明的消息来了。
“早餐放在门外了,记得吃。”
姜予安趿上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到玄关。打开就瞧见放在鞋柜上,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豆浆,以及站在电梯口等候的顾明。他忘了这不是他在上海一梯一户的房子。
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顾明观察到他比平时更惨白脸色,红血丝像植物根系般爬上眼白,问道:“你是没睡吗?”姜予安道:“顾医生电梯到了,快点去上班吧。”顾明道:“你这样可不行,要出问题的。”姜予安道:“就这一次,下次保证不会了。”顾明道:“算了,周叙文说想请你吃饭,你想去吗?”姜予安道:“可以啊。”说完提起早餐,抬脚退回屋里。顾明道:“慢着还有,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闭上一半的门里探出半个身子,那眼神像是要把顾明从里里外外扒光,说道:“你是要给我买礼物吗?”顾明本想狡辩,踌躇一番还是说道:“…是。”姜予安道:“要不这样好了,周叙文不是要请吃饭吗,他买菜你炒菜,两全其美。”顾明道:“你就要这个?”姜予安道:“顾医生的手艺千金都买不到,我喜欢这个礼物。拜拜,路上注意安全。”
利落关上门,提着塑料袋坐在桌边。姜予安吃东西速度很快,一口包子顶多嚼五下,喝口豆浆将着往下咽。两个包子下肚,肚子已然有些撑了。起身去刷牙,吃下摆在床头柜的安眠药,脸刚沾到枕头,便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完美错过了太阳的演出,醒来就只剩谢幕的尾音。换好衣服乘车前往原来的房子,他要去把东西搬过来。
开门踏入玄关,陈玲捧着手机坐在沙发。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偏头看向换鞋的姜予安,说道:“你这么多天没回家,哪去了?”姜予安道:“我在外面租了个房子。”陈玲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租房子住,这里不是住的挺好的吗?”姜予安道:“我找了份新工作,离这儿有点远,所以新找个房子。”陈玲道:“行吧。”眼见已经糊弄过去,姜予安回卧室解开行李箱。在这住了好久,最后收拾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多,合上箱子跟陈玲道完别就走了。他来时是一个箱子,走时也是一个箱子,简简单单,像是四处留情的凉薄浪子,留给别人的只有凌乱的床单和待付的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