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橙与白球鞋 第24章 薄荷酒

凌晨四点多，研究所寝室的窗外万籁俱寂，手机铃声不间断地响起。

游斯朝被吵醒了，解锁的时候瞥见备注，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黎幼听上一条消息都没回他，怎么可能会现在给他打语音电话？

他这么想着，手指点下去，压根没有犹豫，抱着如果是美梦总该继续延伸下去的心态。

如果是噩梦……

这点，他倒是没时间琢磨。

“喂。”

游斯朝喉咙滑动，问候两声，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他后知后觉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是梦”的结论形成。

还没有完全跳出来，他就听到了背景中雨声哗然，紧接着，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黎幼听在哭。

飘过来的是一种悲伤压抑的语调，游斯朝的意识逐渐清醒，揪心的感觉告诉他——

这并不是一个梦。

掌心不自觉地收紧，游斯朝的语气里也染上了不加掩饰的担忧，急声道：“黎幼听，告诉我位置，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听不清那边到底说了什么，听筒嗡嗡的，只余留低泣的哭腔传到他耳朵里。

这声音一下又一下的。

像是一根棒槌，毫不收力地落到他后背上。

再凿进去，贯穿至心窝。

旋即疼痛蔓延全身。

而同一时间，对面的黎幼听有些错愕，眼泪止住，迷茫地看着旁边的杨岱生。

等重新听到游斯朝的声音，她才说：“啊？我……我手机不小心摔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打给你。”

“发生什么事了？”

几分钟的间隔，游斯朝已经翻身下床，穿戴整齐，不敢遗漏任何她的消息，“你那边。”

黎幼听理智回归了一点儿，想起山里的信号总会出现断断续续的情况，立刻抬眼看了下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仅剩三格。

她收拾好情绪，镇定起来。

“游斯朝，我们……好像遇到泥石流了。”

“具体地点，你知道吗？”

游斯朝心里是慌乱的，尤其是那几个字经由她说出口，他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但他说话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或者你描述一下周围大概的环境。”

黎幼听拿着手机，慢慢站起身，听着他的话环顾四周，有着自己都没留意到的莫名心安。

“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一座山，离桃桃村不远，在另外一个村。”

与此同时，杨岱生伸出手，示意黎幼听把手机交给他。她递过去，他对着听筒说。

“桃桃村西面，钟梧山。”

听到陌生男人浑厚的嗓音，游斯朝愣了下，很快又问：“你们现在安全吗？”

“暂时安全。”杨岱生对着听筒，暴雨中提高音量，说：“但是目前降雨量太猛，山上温度骤降，保不齐我们会失温。”

确定黎幼听身边还有别人，起码不用独自面对恶劣天气，游斯朝挂断电话，拽过背包。

扭过头才发现柏一舟还没睡。刚才下床那么大的动静，没听到是因为他戴着耳机在玩游戏，恐怕开麦的背景音比说话的声音还要大。

游斯朝停顿了一下，打开了灯。

柏一舟早就习惯了昼伏夜出的完蛋作息，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转身随意看了下。

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游斯朝背着包站在他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梦游。

“我靠，你怎么了？”柏一舟摘下耳麦，在兄弟和上分之间果断选择挂机。

“拨雪号是不是被你放在实验室进行最后一轮检测了？”游斯朝没答，问了他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柏一舟懵懵的，“没有啊，接受采访之前就拿回来了，应该在陈列室。”

“你穿好衣服，去拿，我在车里等你。”

说完，游斯朝拎着另一包前年团建登山用的必备物品，大步走出去，扔在后座。

另一边。

黎幼听握着手机，淋雨之后电池有些发烫，她滑动了几下，发现触屏难以操控，兴许是之前坐下时不小心碰到了语音键。

偏偏那么巧。

这通电话就拨给了游斯朝。

黎幼听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判断自己体温调节正常，暖意在缓慢地回升。

紧张过后，喉咙难免会干涩。

她咽了咽口水。

耳边不禁循环着在电话挂断前，游斯朝和她说的那句话。

他最后说：“原地等我。”

黎幼听弄不清楚为什么那样的声线总是会及时雨般地给她带来安全感。

甚至，他那句“等我”她也从没有怀疑过。

好像只要他说了。

她就相信，他真的会来。

黎幼听用手背擦着下巴颏上的水珠，指关节抵在唇瓣上，有凉凉的湿意，她眼睫飞速地颤了颤，忽然想起她曾经也如此信任过一个人。

*

越野车开上高速。

游斯朝在限制范围内加大油门。

柏一舟抓住头顶的把手，根本没有时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得到游斯朝冷峻的侧脸，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良久，越野车拐入另一个口，下了高速。

柏一舟见他异常冷静，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你要飙车啊……”

“你去哪里？”

游斯朝没打算隐瞒，但说的也不够具体，整张脸上的神情依旧如寒冰一样凉。

“钟梧山。”

柏一舟在脑子里搜寻钟梧山的地理位置，听懂了，坐起来反问道：“是不是黎医生出事了？！”话音刚落又自顾自地解释。

“不对，应该还没有出事。”

“她可能遇到泥石流了，被困在山里。”游斯朝皱紧眉头，咬了咬牙。

柏一舟扭过头，望着窗外的晦暗天色，惊呼：“什么时候？”

“现在。”

游斯朝确定地说。

……

越野车一直往前开，玻璃上渐渐落了雨丝，又过去半个多小时，密集的雨被前灯照亮，像一串串晶莹的银线，勾出边缘最锋利的刃。

铺天盖地般冲刷着车窗。

进入辖区内。

公路边的水位呈加速度上涨。

柏一舟侧过脸，手臂按住左边的方向盘，阻止他，“再前面就太危险了，先停下！”

游斯朝不说话，视线死死盯着前方。

柏一舟知道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惊涛骇浪，稍不留意理智就会被负面情绪湮灭。

“我可以配合你，但是现在得听我的。”柏一舟转身看了眼后备箱。

‘拨雪号’躺在方寸之间，是他们小组全体成员共同创造的作品。

而游斯朝负责前端研发，柏一舟则承担后勤保障，理论上来说，现在只有他们俩配合好，‘拨雪号’才能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发挥出最优解。

短暂沉默之后，游斯朝将车停靠在安全地带，淡声撂下一句话。

“打救援吧。”

再然后，他咬紧了两颊。

*

谭主任坐的那辆车是在五点一刻到达桃桃村的，驾驶座的同事认真听了杨岱生交代给他的话，再加上货箱还有一位急需救治的患者，他半秒钟都不敢停留，全程疾驰着返回来。

车里的人自然没看到从远处向平坦道路流出来的碎石和黄泥沙，但坐在后座的明文眼睁睁看着跟在皮卡后面的那辆SUV消失在视野中。

遍寻数分钟，仍然不见踪影。

她靠着车厢，冷汗涔涔，又淋了雨，后背冰凉一片，说出来的话也是破碎的。

“黎医生，杨医生他们的车……”

桃桃村同样下起了暴雨。

雨打帐篷，吵醒了大部分义诊医生，没醒的也陆续被周围的人群叫起来。

晨光熹微。

李主任披着雨衣在外面奔波，桃桃村的村官们也一路随行，挨家挨户敲响了门。

暴雨肆虐，地面下渗慢，必然会引发洪水，平房与矮楼的装潢过于老旧，电线杆在狂风暴雨中左右摇摆，实在是岌岌可危。

所有人都不敢耽搁，跟着大部队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进行转移。

明文从人满为患的队尾硬生生挤到队伍中间，全身湿透，喊着：“李主任，谭主任那边说需要立刻手术，不然就来不及了。”

李主任摘下挡雨的兜帽，扬声问身边村官，“还有多久能到？后面有个患者还在等着手术，情况紧急，让大家迅速撤离！”

“二里路！”村官指着不远处亮起来的灯，“我已经派人先去搭帐篷了。”

“行。”暴风雨像刀片一样割在脸上，李主任怕听不清声音，比了个肯定的手势。

明文紧紧拽住李主任的衣袖，她还有话没说完，“黎医生和杨医生他们没有跟过来，现在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什么？！”

李主任身形一晃，顿时头晕眼花。

杨医生为人有勇有谋，是解放军医院常年受到褒奖的榜样标兵，小黎医生是中谊医院近年来重点培养的一批医生之一。

他作为组长，这两个人，无论是谁出一点儿岔子，都无法推脱责任。

李主任立刻叫来几名医生同事，“抓紧时间联系小黎医生，务必要找到他们俩。”

明文揉了揉眼眶，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刚才溅到了雨水，周围有些发红。

“他们应该是在路上遇到了泥石流。”

村官拿着手机，擦掉屏幕上的水珠，告知李主任，“已经打过救援电话了，他们很快就到，我先过去让后面的人跟紧点。”

“好。”李主任不放心，又强调道：“让大家都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

钟梧山。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黎幼听在亭子里躲雨，默默计算着他们被困住的时间，大概两个多小时了，早晨本该燃起的袅袅炊烟，现在由山林中的浓雾取代。

天太黑，山上根本分辨不清方位。一开始害怕的情绪已经消失不少，这个时候更多的是平静，和等待游斯朝能够出现的希冀。

黎幼听不时地看向手机，直到电量耗完。

宣告关机。

“杨医生，刚才你那只备用手机带在身上了吗？”黎幼听有些懊恼，早知道今晚有这么一遭，她那个时候就不会礼貌拒绝。

杨岱生看起来比她更平静，也许是历练过，他身上有一种不嗔不怒的超然，耸耸肩，道：“谈不上备用的，正在用的那只也都放在车里了。”

黎幼听略微失望，低下头，抿着唇。

杨岱生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联想到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他笑了笑，带着稳重与关切，用兄长似的口吻问：“黎医生，你觉得他会来吗？”

“谁？”

黎幼听在想手机的事情，没反应过来。

“你男朋友吗？”杨岱生问她。

黎幼听愣了下，迅速否认道：“不是，杨医生怎么会这么想？”

“是之前认识的朋友。”她补充道。

杨岱生望着脚边被风吹断的半截树枝，浮现一丝了然的笑容，“那黎医生觉得，他为什么要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赶过来，还问了你是否安全？”

黎幼听一字不落地听着，半刻无言，最终她轻声解释：“他……他可能是不忍心见死不救吧，就像我们医生一样。”

毕竟她第一次见到游斯朝的时候。

他就是这样的。

“……”

杨岱生挑了挑眉梢，“嗯，或许是这样吧。”

枯坐了许久，黎幼听累得昏昏欲睡，她把脑袋抵在凉亭的红漆柱子上，眼睛快要闭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高速旋转的叶片声。

同时，刮来一阵冷风。

杨岱生出身行伍，敏感度理所当然要更高，第一时间仰起头，看到了一个类似于笔记本电脑大小的无人机，但又和市面上的不同，它的异形叶片竟能够以柔克刚地扫开砸落的雨水。

无人机稳步下落，停在黎幼听的正前方，距离大约五米远。

另一端，摄像头的实时画面被传播到柏一舟手中的触屏电脑上，高度、风速、坐标以及可实践性的救援方法一行行罗列出来。

柏一舟看到黎幼听，操控着无人机转动了一下摄像头，再升到一定的高度保持住。

紧接着。

游斯朝随身携带的信号接收器也收到了准确的经纬度和扫描绘画出的3D立体模型。

杨岱生微眯着眼睛往上看，机身轻薄，主体轮廓流畅，且设计风格清晰，他前些年在军事智能科技博览会上见过类似的。

但这种飞行器一般来说不作民用。

黎幼听的心跳速度突然加快，她站起身，也遥遥看着头顶那架无人机。

风又吹过，带来一缕特别熟悉的山茶花香。

很轻，很浅，不知她怎么就闻到了。

眼前的男人利落有型，穿着深色的冲锋衣，大步向她走来，不等她看清他的脸，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他的怀抱。

那是一个有点逾矩的占有姿势，他微微低下头，弓着宽阔的后背，双手放在她腰侧往上几寸的位置。

山茶花的味道更浓郁了，混合着空气中的潮湿，有着别样的清新。

黎幼听慌张地绷直了脊椎，整个人无处安放地站在他身前，心脏紧缩。

脑袋里一边思考着是不是现在应该推开他，一边纠结这样“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太好。

于是他们俩旁若无人地拥抱了几分钟。

黎幼听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脖颈里有冰凉的水珠滴下来，胸前包裹着温热的男性气息，冷热交替，很奇怪的感觉，她唇瓣翕动，喊他名字，“游……游斯朝。”

漫长的沉默结束。

游斯朝退开半步，轻轻抬起眼，不知为何，黎幼听忽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读不懂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嗓音格外沙哑，问她：“没有受伤吧？”

“没有。”黎幼听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身上奔波而来的风尘仆仆，淋了雨后的发梢凌乱地遮在帽檐下，一点儿也不像之前见到的他。

更不像的还有，他继续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