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橙与白球鞋 第23章 茉莉茶

游斯朝这条消息来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对话框里敲完的那句话还未发送，倏地，住宿帐篷外响起了一道哭天抢地的声音。

在四周寂静的环境里听得格外真切。

黎幼听意识到这不再是梦里了，她蹑手蹑脚地穿好鞋，掀开帐篷门前防雨布的一角，探头出去，看到了斜对面披着薄衫的明文。

她旁边还站着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大娘，鬓边发白，佝偻着背，双膝弯曲着，要不是明文两只手撑住她，大娘险些就要跪到地上。

“小文，怎么啦？”

黎幼听蹙着眉，望向她。

明文安抚地扶着那位大娘，小声说道：“我刚去卫生间碰上的，黎医生……要不你还是先过来吧，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现下已经是半夜了，黎幼听走过去，中途脚步稍顿，想了想，还是谨慎地握住了手机。

大娘看到走来医生模样的人，更是情绪激动地跑过来，语气着急，又略带浑浊哭腔，“求求你了，医生，救救我们家老头子吧。”

黎幼听被她这动作吓得往后一缩，手机脱离掌控，然后毫无意外地摔到地面上，再弹跳着，磕到隔壁凸起的一块石头尖角。

屏幕瞬间碎裂开来，像成片蜘蛛网的纹路。

黎幼听皱皱眉，却没有先分心捡起手机，而是嗓音温和地询问大娘，“您慢慢说，我是医生。”

“我们这里全都是医生。”

她指着身后的帐篷。

大娘听懂了这话，眼泪逐渐止住，“老头子晚上吃饭前就说胸口闷得慌，不舒服，我以为是天气不好，让他吃了几颗止痛药，临睡前我叫他记得关窗户，这夜里要下雨。”

“……可我怎么喊也叫不醒他了。”

“发生多久了？”黎幼听有些着急了，“怎么下午不到广场来看？”

大娘说得气喘吁吁的，仰着头，疲态尽显，仿佛空气中轻飘飘的一滴水珠就能够将她压垮。

她话里满是懊悔与自责。

“我们家不住桃桃村，还在山的另一边，我们来不了……来不了的，要是早知道老头子能这样，我早该来的，我求求你了医生，你们快去救救他吧。”

黎幼听思考了一会儿，转身对明文说：“你先去通知李主任吧，这边我来处理。”

早在出发之前，他们就确定了本次负责的小组组长，由妇产科的李主任管理相应事务。

明文是跑过去的。

很快，李主任被叫醒。

山中的夏夜并不像平原地区的昼夜温差那样平稳，到了凌晨也能感受到秋季的寒凉。

李主任赶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针织外套，连忙拿出口袋里的眼镜，边往脸上戴，边问：“小黎医生，你先说说详细情况？”

“胸口闷，几个小时之后开始出现无意识症状，还有，她们家不住在桃桃村。”黎幼听直接汇报事情的经过，最后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我怀疑是心脏出现了问题。”

李主任到底年长且经验丰富，没有表现出不该有的慌乱，只是平静了几秒，确定决策，“病人等不得，你去给家属倒杯水，我先去安排医生。”

“好。”黎幼听顿了顿，又说：“我下午看到解放军医院的谭主任了。”

李主任笑了声，无可奈何地点点她，“小黎医生，你呀，老早就想和谭主任拜师学艺了吧。”

黎幼听被戳穿小心思，弯着唇，“我一开始可不知道谭主任会来，您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谭用璠主任是国内心脏外科首屈一指的专家，有多年的海外学习和临床经验，同时兼任博士生导师，为各大医院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

虽年近花甲。

但至今仍奋战在第一线。

事情顺利的程度比黎幼听想象得还要更快。

她刚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李主任搡着，塞进了副驾，明文也是睁着大眼睛坐在了后座。

“巧了，让你们俩遇到事。”李主任安排下来，关上车门再次发话：“需要的东西都收好放在了后备箱，谭主任在前面那辆车，好好学习啊，别说我没给你这个机会，小黎医生。”

“哎，我……”黎幼听想起什么，降下车窗，盯着某个地方，“李主任，帮我捡一下手机。”

李主任转身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来，刚扔进黎幼听的手里，同时车子也启动了。

黎幼听低着头，第一时间开机，屏幕还没彻底坏掉，勉强能切入微信，看起来触屏暂时灵敏，只是键盘那块花得过于厉害。

如果需要打字回复，那着实有点困难。

明文伸长脖颈凑过去，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歉意，“对不起啊黎医生，我不是故意要大半夜出门的，今天口渴，晚上水喝得有点多。”

黎幼听捏着手机边缘，“没事，应该还能用。”

刚说完，驾驶位右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胳膊，掌心朝上，躺着亮屏的手机。

黎幼听这才注意到左侧同行的司机，准确地来说是同行的医生同事。

夜里光线暗，男人盯着前方的山路。

他淡声说：“备用手机，没有锁屏密码，如果你那个没救了，这个你可以先用着。”

明文同样看过去，听到男人接着自我介绍。

“杨岱生，普外科的，李主任把人叫醒，问了一圈有没有跑过山路的，我说我可以。”

黎幼听没有收下手机，只说了声谢谢，目视着挡风玻璃，“山路的确危险，杨医生小心些。”

杨岱生也并不坚持，眼神扫了下手机，随后收回胳膊，手机落进置物格。

再然后，他专注地握紧方向盘。

明文坐在后面，车身晃晃悠悠的，她有点困，闭上眼睛，全部意识即将丧失的那一刹那，脑海中飘过杨岱生这三个字。

真是好熟悉。

大概是在哪里听过吧。

白天只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凌晨硬生生地开了个把小时。那位大娘坐在前车指路，到了地方，车子歪斜地停在路的另一边。

黎幼听揉着脑袋醒来，明文被她拍了拍肩膀的动作叫起来，坐在车里哈欠连天。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等谭主任走过来的时候，明文的那根神经一跳，记忆回笼，看着他精神矍铄的面貌，心里由衷地感叹道：这哪像一个快要过六十大寿的老人？

还得是老江湖啊！

明文瞥见旁边帮忙拎起医药箱的杨岱生。他那个名字和那张脸终于对上号了。

即使是深夜也无比清晰。

杨岱生，在氧气稀薄的高原当过兵，还上过前几年见义勇为的新闻。

怪不得他对山路如此熟悉，手感好，经验足，车自然开得稳妥。

黎幼听推门下车，才发现凌晨两三点的天空落了雨，雨势不大，但滴在身上还是会感觉冷。

明文迅速扎好凌乱的发髻，走过去，浅捂着嘴说：“黎医生，我之前看过杨医生的采访。”

“什么？”黎幼听步伐加快，紧跟在谭主任一行人的身后。

明文刚想详细说点内容。

“——黎医生，进来。”谭主任迈进木头制的门槛，喊她。

黎幼听走到里间，明文在后面也噤了声。

眼前铺陈的是一张生锈的铁床和一套学校里淘汰下来的漆黄色桌椅，就连头顶用来照明的灯光都是昏暗的。

老大爷躺在床上，穿着洗得破旧褪色的背心，安安静静的，像是只消半刻便会了无生机。

黎幼听翻医药箱的动作变得迟钝缓慢，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却是震惊的。

城市发展是否充分早已把便利和速度刻在衡量的标准里，而在今天，距离北城百公里远的地方，还有这样环境着实恶劣的场景。

仿佛一艘行驶过快的舰艇，跟不上的小舟自然被权衡利弊地淘汰。

“可能是慢性心衰出现急性症状。”谭主任给患者做了简单的检查。

黎幼听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听诊器递到谭主任手中，保持着作为一名医生的专业。

“谭主任，这里没有就地手术的条件，现在时间太晚了，得先回桃桃村。”

谭用璠比她更早确定这一点，正好外边两辆车之中有一辆是皮卡，可以让患者平躺。

他把听诊器挂在脖子里，对着另一名开皮卡的医生说：“帮忙放平。”

大娘也知道这次老头子的病情比她想象得更棘手，沉默地抹掉眼泪，然后爬到堂屋的衣柜上，取来两床过冬的棉被。

前后不过几分钟，雨忽然就下大了。

大娘抱出遮菜地的深蓝色防雨布，明文爬上皮卡货箱，拽着两头抻平理开，撑在后面挡雨。

眼看人手不够，黎幼听刚想过去，就被杨岱生扯着胳膊拉回来。

她扭头看着他。

杨岱生紧皱眉头，目光深沉，侧脸有着男人历经沧桑的硬朗，他仰着头，朝向漆黑的天空。暴雨砸在他的脖颈里，她听见他说：

“雨棚来不及搭了，必须快点赶回去。”

刚说完，杨岱生上前敲了两下皮卡车窗，告诉那位同事，“你往大路上开，油门踩紧，方向盘在手里握好，原路返回，记得一定要快。”

谭主任刚坐进车里，疑问还没说出口，杨岱生率先回答道：“山里下暴雨了，谭主任您先回，黎医生还坐我的车。”

杨岱生启动车辆的时候，黎幼听在系安全带。

“你会看气候？”她瞟了一眼驾驶座的人，“这雨下得有什么问题吗？”

车前灯开着，毕竟是深夜，安全指数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相反的是，杨岱生给的油倒是足够多，比刚才来的那会儿还要紧急。

杨岱生关上车窗，回望她一眼，直截了当道：“这暴雨邪得很，房屋地势太低，山谷中有轰鸣声，再不走，泥石流要来了。”

“泥石流？”

黎幼听刚还算放松的身体下一秒紧绷着坐起来，“天气预报没有提前预警。”

“黎医生害怕吗？”

杨岱生问了句颇为奇怪的话，奇怪到黎幼听顾不上礼貌，仔细地看着他，揣摩着话里的深意。

车窗外暴雨肆虐，杨岱生却有闲心笑出声，这笑容让他周身的气息更加鲜活。

黎幼听想了想，说：“为什么这么问？”然后她又反客为主，把问题抛回去。

“杨医生害怕吗？”

杨岱生没答，车速还在加快，好像不久前的那阵松弛宛如黎幼听的幻觉。

雨声哗哗啦啦的。

一直嚣张地落下，车灯前方水珠是一串串的，同时山谷里似有来历不明的晃动感。

玻璃前的雨刷在不停歇地左右摆动，黎幼听看了眼时间，要到四点多了。

如果没遇到这场雨，天边本来该亮起晨曦。

“下车，走台阶。”杨岱生急刹车，地上留下几道轮胎碾擦出来的灰痕。

身后有落石滚动的响声。

此时，黎幼听完全相信了杨岱生那句“泥石流”的猜测。她不敢耽误时间，解开安全带下车，停车的附近有座旅游开发过的山，水泥阶梯一级级而上，到达山顶的指示牌设立在每一个分岔口前。

黎幼听从未见过那么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口气攀爬了十几米，再转身，那辆刚才还坐过的车顷刻间被后方冲过来的淤泥吞没。

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在飙升，黎幼听浑身发凉，双腿一软，摔向侧边。

杨岱生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抹掉脸上的雨水，嗓音洪亮，“黎医生，把手给我。”

求生的本能让黎幼听反握住他的手腕，害怕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半山腰不适合躲雨。

杨岱生找了一处歇脚的凉亭。黎幼听屈膝坐在板凳上，环抱着手臂取暖，他知道她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了。

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安慰的话总有着直达灵魂的重量，“黎老师曾经在哲学课上说过，他有个聪明且勇敢的女儿。”

四面八方都是雨水浇灌下来的嘈杂声。

黎幼听清晰地听到他的这句话，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抬起头。

杨岱生说：“我是黎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从初中开始，我学习的费用都是黎老师资助的。”

“黎老师他……”杨岱生不忍心说出那句话，“原先我该到场，但当时我有任务在身。”

“时至今日，我从没忘记过他。”

雨夜。

比这场泥石流更让黎幼听百感交集的，是杨岱生突然提起她父亲——黎添白。

就好像时间不断向前奔跑的长河中，不止是她还记得，父亲的学生也没有忘记，甚至在生命遭受威胁的这一刻，他还为她送来了消息。

——有个聪明且勇敢的女儿。

父亲再也不是远去的故人。

而是某个瞬间会救她回来的英雄。

黎幼听鼻尖一酸，眼泪唰地夺眶而出，她抬起手背想要擦干，但越流越多。

许久，她哽咽道：“谢谢你，杨医生。”

谢谢你没忘记过他。

谢谢你救了我。

黎幼听按了按眼皮，长时间同一个姿势坐着，膝盖以下有些麻，她试图挪动一下位置，忽然屁股底下传来动静，是口袋里屏幕碎掉的手机。

“——黎幼听，你是在哭吗？”

“……”

“黎幼听，你在哪里？桃桃村下雨了吗？”游斯朝的嗓音非常沙哑，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拿着手机的指尖是多么颤抖，喉咙里也梗着酸意。

因为他很确定，他听到她刚才在哭。

“黎幼听，说话。”游斯朝语气急切，泛着她从没有听到过的一种脆弱感。

像是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