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晚餐,在一种远超孟晚舟预料的轻松氛围中进行。
餐桌上摆满了家常却精致的菜肴,沈母亲自下厨,热情地不断给孟晚舟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沈父则和沈怀序聊着时事新闻,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孟晚舟,问他一些关于设计行业的见解,态度平和尊重,没有丝毫长辈的架子,更像是同辈间的交流。
孟晚舟最初的紧张和僵硬,在这温暖得近乎不真实的氛围里,一点点被融化。他不再只是低着头,开始会小声回答沈母的问题,会顺着沈父的话题简单阐述自己的看法。他甚至发现,当沈怀序在桌下,悄悄握住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时,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想要猛地抽回,只是指尖轻轻颤了颤,便任由他握着。
那掌心传来的、稳定而灼热的温度,像一道无声的桥梁,连接着他与这个陌生而温暖的世界。
饭后,沈母坚持不让两人帮忙收拾,催促他们去客厅休息。沈怀序便拉着孟晚舟回到了客厅沙发。
沈父泡了一壶消食解腻的普洱茶,茶香袅袅中,气氛更加闲适。
“晚舟现在是自己做设计,还是在公司?”沈父随口问道,将一杯澄亮的茶汤推到他面前。
“主要是接自由项目,偶尔……也会去合作的公司坐班。”孟晚舟双手接过茶杯,恭敬地回答。
“自由职业好,时间灵活,就是辛苦点,不容易。”沈父点点头,表示理解,“怀序刚工作那会儿,也累得够呛,经常熬夜画图。你们这行,都不容易。”
沈父语气里带着对晚辈工作的体谅,没有丝毫轻视。这让孟晚舟心里微微一暖。
“我还好。”他轻声说。
沈怀序坐在他旁边,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保护般的姿态,笑着插话:“他比我厉害,画得比我好多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偏袒和炫耀,让孟晚舟耳根一热,下意识地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乱说。
这个小动作,却被坐在对面的沈母看在了眼里。她端着果盘走过来,脸上带着了然而欣慰的笑容,将果盘放在茶几上,目光在儿子和孟晚舟之间转了转,语气温和地说:“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扶持,互相欣赏,最重要。”
她的话说得自然无比,仿佛“在一起”是早已确定、无需言明的事实。
孟晚舟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慌乱地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沈怀序的父母……他们知道了?他们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
沈怀序感受到他的僵硬,搭在靠背上的手轻轻落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向自己的母亲,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亲昵:“妈,您别吓着他。”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母从善如流地笑着,递过果盘,“晚舟,吃水果。”
离开沈家时,夜色已深。小区里路灯昏黄,树影婆娑,一片静谧。
坐进车里,孟晚舟还感觉有些不真实。
今晚的经历,像一场过于美好的梦。没有预想中的审视、盘问和尴尬,只有毫无保留的善意和温暖。那种被一个完整家庭全然接纳的感觉,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沈怀序发动车子,侧过头看他,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能看到孟晚舟脸上残留的红晕和怔忪的神色。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爸妈是不是很好相处?”他语气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孟晚舟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叔叔阿姨,很好。”
“那……”沈怀序拖长了语调,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现在,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吗?”
放心?
孟晚舟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他能放心吗?这突如其来的、过于顺遂的温暖,反而让他有种踩在云端的不踏实感。他害怕这只是幻觉,害怕一觉醒来,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孟晚舟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
沈怀序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没有追问,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这一次,孟晚舟没有躲闪。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犹豫,回握住了沈怀序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传递。
沈怀序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缓缓向上扬起。
车子在孟晚舟公寓楼下停稳。
“到了。”沈怀序松开手,侧身看着他,“明天周末,有什么安排?”
孟晚舟解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声道:“……赶稿。”
“嗯。”沈怀序应了一声,忽然提议,“要不要……我明天过来陪你?你可以画你的,我处理点自己的事情,互不打扰。”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提前适应一下?”
“适应……什么?”孟晚舟下意识地问,问完就后悔了。
沈怀序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磁性:“适应一下,有我在你身边的感觉。”
沈怀序的话语直白而大胆,带着不容回避的炽热。孟晚舟的脸又烧了起来,心跳失序。他慌乱地推开车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我上去了!”
看着孟晚舟仓促逃离的背影,沈怀序没有阻止,只是隔着车窗,一直看着他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直到属于他那一层的灯光亮起,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熄灭。
沈怀序靠在驾驶座上,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混合着喜悦和心疼的情绪。
沈怀序知道,对于孟晚舟来说,每一步的靠近,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他不能急,只能等,用足够的耐心和温暖,慢慢融化他心底那座冰封的堡垒。
第二天,沈怀序果然来了。他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和一些新鲜的食材,按响了孟晚舟的门铃。
孟晚舟打开门,看到他,还是有些许不自在,但比起之前的惊慌,已经好了很多。他侧身让他进来。
沈怀序很自觉,换了拖鞋。这次他特意带了一双新的,将食材放进冰箱,然后就在客厅的餐桌旁打开电脑,开始处理自己的工作,果真如他所说,互不打扰。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敲击键盘和数位笔划过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孟晚舟一开始还有些分心,忍不住会偷偷抬眼去看坐在不远处的沈怀序。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居家裤,神情专注地看着屏幕,偶尔会因为思考而微微蹙眉,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种安静共处的模式,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甚至……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他渐渐沉浸到自己的画作中。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逝。
中午,沈怀序很自然地起身,去厨房用带来的食材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将饭菜摆上桌,叫孟晚舟吃饭。
吃饭时,两人也只是偶尔交谈几句,关于菜的味道,或者窗外飞过的一只鸟。平淡,却充满了生活本该有的烟火气。
饭后,沈怀序收拾碗筷,孟晚舟想帮忙,被他按回了沙发。“画你的图,这点事我来。”
孟晚舟看着他熟练洗碗的背影,心里那种不真实感再次浮现。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幻境。
下午,孟晚舟接到了一個电话。是他母亲孟琳打来的。
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他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又紧绷起来。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才按了接听。
“晚舟。”孟琳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在忙吗?”
“没……在休息。”孟晚舟下意识地撒了谎,心脏微微提起。
“哦。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上次看你窗户修好了,没什么后续问题吧?”
“没有,挺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孟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那个……来帮你修窗户的朋友,后来还有联系吗?”
孟晚舟的心猛地一沉。来了。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嗯,偶尔。”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吗?”孟琳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刀子,划开了孟晚舟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我昨天路过你们小区附近,好像看到你了。晚上,跟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的,一起上车。是他吗?”
孟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母亲看到了!她看到他和沈怀序在一起!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晚舟?”听不到回答,孟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疑虑。
“……是。”孟晚舟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孟晚舟感到窒息和压力。孟晚舟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在电话那端蹙起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
“妈……”他试图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晚舟,”孟琳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极力压抑的情绪,“妈妈不是要干涉你交朋友。但是……有些人,有些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你还年轻,很多事……你想清楚了吗?”
孟琳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担忧和不认同,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孟晚舟的心上。
孟晚舟想起了母亲失败的婚姻,想起了她这些年独自抚养他的艰辛,想起了她无数次告诫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人心易变”……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来自过去的阴影,再次狰狞地扑了上来。
“我……知道了。”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回了这么一句,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挂了电话,孟晚舟独自在阳台上站了许久。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身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将他从这两天不切实际的温暖幻梦中浇醒。
是啊,他想清楚了吗?他真的有能力去经营一段亲密关系吗?沈怀序和他的家庭,看起来完美无缺,可这完美,能持续多久?当激情褪去,当现实的压力袭来,他们之间巨大的差异,性格的,家庭的,经历的,会不会最终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害怕。害怕重蹈母亲的覆辙,害怕最终得到的,是更深的失望和伤害。
孟晚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才转身走回客厅。
沈怀序还坐在餐桌旁对着电脑,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他脸色不对,眉头微蹙:“怎么了?谁的电话?”
孟晚舟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走到自己的数位板前坐下,重新拿起笔,低声道:“没谁。工作上的事。”
孟晚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疏离。
沈怀序看着他重新绷紧的侧影和微微抿起的嘴唇,眼神沉了沉。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合上了电脑,站起身。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
孟晚舟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怀序走到门口,换好鞋,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回过头,看着那个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壳里的背影,轻声说:
“晚舟,我说过,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孟晚舟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沈怀序眼底掠过一丝黯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无比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孟晚舟维持着那个姿势,坐了许久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手中的数位笔,始终没有落下任何一笔。
刚刚才透进一丝微光的裂缝,似乎又被沉重的阴影,悄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