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下一个动作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爆发出来——张嘴尖叫,或者反手一击。
但电光火石间,一股历经磨难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那声惊叫被硬生生止在了喉咙里。
“别出声,是我。”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裴若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才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擂鼓声。
“跟我走。”
裴若迷迷糊糊地被带到附近一片林中,心神稍定,理智回笼,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他的手臂上被半扶半抱着,连忙一把推开。
“你怎么会在这儿?”裴若羞恼着朝那人胡乱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要问你的,裴若你好大胆子!”湛珩压低声线,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拉得裴若一个没站稳再次往他身上倒去。
“哎呀!”裴若惊呼出声,脑袋砸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胸膛因压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的眼神不是上次的冷静和戏谑,灼灼逼人望着她,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还有未察觉的惊悸。
“怎么了,你不也在这儿。”裴若觉得莫名其妙。
湛珩扶着她的肩膀,定定沉默一会儿,缓声道,“数日前,一贼子企图盗取璇玑阁宝物,在你藏身的南竹丛里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不会是诓我吧,哪有那么……”裴若抬头看着湛珩冷气森然的脸色,默默把“巧”字咽了回去,方觉一阵后怕。
湛珩见她脸色泛白,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下来,“这下知道怕了,京城不比均州,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裴若自知理亏,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原本也没打算再靠近,正打算离开呢。”
“还顶嘴?”湛珩见她没有反思之意,下意识上前半步捏紧她的肩膀,月光下裴若完全被他的身影笼罩,他的目光深沉且锐利地锁定在她脸上。
裴若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恼意,冷脸说道,“湛珩你放开我。”见眼前人没有动作,裴若接着开口,“我知道了,日后我不会行此险事,多谢你相救。”
平静理智的语气让湛珩怔忡一瞬,陡然松手。
裴若后退半步,“湛郎君对此地颇为熟悉。”语气笃定。
“怎么?”眼前人歪了歪脑袋,利落的下颌角在月色下透出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男人的皮肤竟然也这么好,裴若暗自感慨,又想起自己幼年时养的狸花猫,也喜欢这样歪脑袋。
“湛郎君可知璇玑阁内有何宝物?”裴若问道。
“知,我还知你命家仆打探王爷下落。”湛珩道。
“你怎么……”裴若大惊。
“我怎么知道?你在宗圣观窥探机密,做得还如此蹩脚,你还不知悔改,你还顶嘴。”湛珩凉凉说着。
怎么又扯回顶嘴了,一转念想到其中利害,裴若担心问道,“那裴福、旺儿他们?”
湛珩说道,“我已经让青山警告过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此刻安全。”
“多谢,”裴若这下气势全无,“那你可知……”
“知,我全知,”未等裴若问完,湛珩接过话头,“但是裴娘子拿什么来交换呢?”
裴若看他就差满脑袋写着“快来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的得意样子,冒出一股不服气,“哼,我未必就没有门路。”说完扭头朝听松院走去。
“柳三娘的信噢~”身后传来引诱的声音,仿佛无比确定她一定会回头。
裴若顿足,这该死的黄鼠狼,真的知道怎么拿捏她。
一定是夏季夜晚太过闷热,她只觉心火蹭蹭往上冒,夜行衣的黑头巾包得脑袋直冒热气,她一把扯下头巾,任由长发披散,转身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夺过湛珩手中的信件,狠狠剜了他一眼,无视身后传来的低低笑声,甩头就跑。
裴若边跑边发誓,别落在我手里,让你笑不出来!
转眼已过数日。
山中岁月悠然,窗外传来洒扫声,和着清脆的鸟鸣,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想必是清远道长已办成了嘱托之事,裴若起身开门。
清远道长行礼后说道,“居士,监院师兄邀您今日午后坐隐亭对弈。”
“好,劳您通告,在下定当赴约。”
虽值盛夏,坐隐亭临崖而建,半悬于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之侧,亭周古木参天,水汽氤氲,是个清凉好去处。
几番寒暄落子,棋盘上的对弈已进入胶着状态。
裴若落下一子,试探着开口,“听闻璇玑阁乃宝观藏宝阁,由您这样的高人看护,想必是万无一失了。”
这几日她打探到宗圣观监院——玄同道长,此人不过而立之年,容貌清俊,一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此人自由出入璇玑阁,定然是与贵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监院,他总管道观一应日常事务,身份已不言而喻。
“居士谬赞了,山中无长物,不过是世人谣传。”玄同道长落下一子,避实就虚,目光并未离开棋盘,藏住眼底的审慎。
裴若知此刻已不必再隐瞒,缓声道,“道长请看,这几子深陷重围,犹如困兽,世间珍宝若只深锁高阁,不见天日,岂非与这被困的棋子一半,空有价值却无从施展其志,实在可惜。”
玄同道长执子之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目如深潭,缓缓道,“居士年纪轻轻,竟有此见解。不过,珍宝蒙尘,或许是时机未到,锋芒早露,易招灾祸。”
裴若闻及此,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龙纹玉佩,轻轻放置一旁,“道长高见,藏与显确需时机,但在下以为更需贵人能识宝光,此物乃家传旧物,今日见道长如见知音,不知它可入得贵观藏宝璇玑阁?”
刹那间,坐隐亭只闻松涛,玄同道长凝视那方玉佩,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居士这盘棋格局广大,这宝光太重,贫道一人看不真切,也接不住,需得请阁主亲自掌眼了。”说罢他轻轻将一枚黑子落在一处无关紧要之地,缓缓起身,“今日棋局,暂止于此,居士请回,静候消息吧。”
二人行礼告别。
裴若离开坐隐亭,拾级而下,远山黑云渐起,一幅山雨欲来之势。
傍晚雨后时分,裴若在听松院客房内书写札记。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寂寥的童年时光,她独自一人在裴家藏书阁与浩瀚书海相伴,每每心中有所领悟或感到孤独时,便寄情文字。
听得叩门声,莺儿开门,“郎君,是玄同道长。”
“请道长进来。”裴若惊讶这么快便有答复,放下手中纸笔,前往相迎。
二人行礼后,裴若问道,“道长,可是有回音了?”
玄同道长取出袖中玉佩,“居士,此玉佩请收好,玄同转达阁主之意,此乃重器,非凡物,应谨慎珍藏,非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示人。”
裴若接过玉佩,“道长,这是何意?阁主……”
“居士的心思、胆识贫道已代为传达,只是……”他略作停顿,“阁主言道,阁中珍宝已满,暂无力再纳新藏。她感恩居士美意,但觉此物于居士而言,比留在阁中更为重要。”
裴若了然,“有劳道长,请代为回禀阁主,天时虽未至,然种子已播下,他日风云际会,或有再见之期。”
玄同眼底暗露惊艳之色,眼前女子这番话绵里藏针,不卑不亢,“居士胸有大志,祝愿居士来日心愿达成。”话毕行礼后离去。
裴若收起书案前的札记,“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醒。阁主的反应本就在她预料之中,这枚玉佩,是祖辈的余荫,祖母将这枚玉佩交予她手也嘱咐这只是敲门砖,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局里,老一辈的香火情抵不过实实在在的筹码。
“终究是我还不够资格。”裴若低语。
“娘子,那我们?”莺儿试探着询问。
“莺儿,明日启程回长安。”裴若一扫方才的低落心情,“此番求得利市符,将名号呈于阁主案前,已然大获成功。”
盛夏已过,正值金秋时节,玉饴小筑开业已有三月。
店铺门前芭蕉叶缘略有枯焦,倚靠太湖石而立,门前一角立着黑漆透雕的店名木牌,“玉饴小筑”四字采用金丝楠木薄片镶嵌而成,泛着柔和内敛的金色光泽和纹理。
午后的坊间街道格外安静。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停在玉饴小筑门前,一身着湖蓝色襦裙的少女无视侍女的搀扶,身手伶俐跳下马车,“可算找着了,这家新开的糖水铺子最近很有名气,我可要来见识见识。”
少女站稳后板起脸,打量了一下那方木牌,但眼角眉梢藏不住新奇与兴奋,蹦跳着上前,推开那扇竹扉,映入眼帘的景象豁然开朗,院落精致,雅间有序相接,屏风错落、珠帘悬挂,更有山水花卉水墨画、字帖悬挂在墙。
“果然不错,难怪这段时间这家铺子这么受欢迎。”少女啧啧称奇。
裴若见有客上门,堆起笑脸上前相迎,“贵客临门,小店生辉,小娘子万福,快请里间雅座歇脚。”
“你就是掌柜娘子?”少女问道。
“妾身季氏,是此间掌柜,小娘子唤我季掌柜即可。”几月以来,裴若迎来送往,从一个外地来的裴家闺秀摇身一变,成为长安糖水铺子从容自若的季掌柜。
“我喜爱甜食,但又怕过分甜腻,请掌柜娘子给我推荐推荐吧。”少女见庭院内此刻并无其他客人,便在引领下挑选了一个临池的雅间坐下。
“小娘子您看小店的玉食单,”裴若将花笺裱糊的折页食单递与少女。
“本食单依四时流转,食材更迭而调,谨奉天然之味。您看这桂花玉露采今年新桂,配上牡丹金酥怎么样?清香可口,甜而不腻,正合您的口味。”
少女快速翻动食单,“可以,再给我来一份这个香药四品。”
谈话间,莺儿已捧上一个青瓷的小茶盘。
“好,您稍坐,这是小店新品芙蓉绿茶,请您品鉴,若觉口感有何不妥之处,劳您指点,小店感激不尽。”
少女眼睛一亮,“新品,那我可得试试。”话音未落,少女拿起茶杯猛喝一口,“不错耶。”
裴若正欲接话,听得门扉响动,二人转头,见一紫衣娘子,头戴珠花金步摇婀娜多姿走进铺子,“季掌柜,老三样。”
见熟客光临,裴若起身,“郑娘子来了!快里边请,今日新制的酥山,正想着您该到了。”
郑娘子径直走进庭院内,脚步轻盈,穿过屏风,往池边雅间而来,她并未犹豫,撩起珠帘,一声轻笑,“我说门口那寒酸马车怎么那么熟悉,果然是你,怎么,学人精,连糖水铺子都自己找不到好的?”
裴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这熟悉的戏码。
她从来不喜应付这种场面,这长安贵女们的日子,比香料、拼马车、斗绫罗,今日你的一方螺钿镜匣是最新的工艺,明日我的裙角蹙金绣纹定要盖过你的风头,所有的谈笑风生,底下都是寸土不让的较量。
“郑清涵!这铺子又不是你家开的,就许你来?我看你是心虚吧,怕别人来了,暴露你的那点品位根本不算什么。”
“我心虚?李月瑶,学人穿衣打扮也就罢了,连吃个东西都照抄……”
一听学人穿衣,李小娘子仿佛明白了前因后果,嗤笑一声,“学你穿衣?你说的是那件云肩袢袖裙啊,怎么,重阳节那日卢郎君没有理会你,反而来同我说话你不高兴了?”
郑娘子被点破心思,羞愤气恼,“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小娘子见果然如此,乘胜追击,“你别做梦了,就算那日我没有穿云肩,卢郎君也不会注意你,卢郎君那日同我说了,他不喜姑娘家只会绣花念诗,他喜欢英姿飒爽会骑马射箭的,你会吗?”
原来是情仇!
裴若算是听明白了,正欲默默退出雅间,把舞台留给争风吃醋的二人。
“季掌柜!”郑娘子扭头唤她,气得满脸通红,步摇叮当作响,“这个墨池斋的位置往日都是给我留的,今日怎么被她抢了去?”
裴若无奈,只得撩起珠帘,把刚退出雅间的脑袋又伸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