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第1章 有雨

“陆总，您瞧这雨大的，正好前面有商场，我开进去，您喝杯咖啡歇会儿再走？”

话落了有一会儿，不见人接，车速倒放缓了些。

半晌，陆钰视线从笔记本排版紧密的文字上挪开，下颔微抬，屏幕蓝光打过来，男人肤色更显冷白。下颔线锋利流畅、清晰分明，神情极淡。

开车的老张头一回接待这样的大人物，后视镜里瞥一眼，深吸一口气。后座的男人身穿西装，手戴腕表，话不多，瞧着也年轻。而他都五十岁的人了，单单瞄一眼竟也觉得脊背僵硬，发怵。

气氛有些沉，天际乌云翻滚，乌泱泱的一片。豆大的雨拍打车窗，雨刷器高速运作，几乎快刮出火星，即便如此，也难看清。

身后终于传来了动静，邮件发送成功的声音。

老张竖起耳朵，只听身后男人冷清沉稳的口吻——

继续开吧，注意安全。

老张立即明了，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却是一刻都不敢慢了。

H城此时尚在梅雨季，连日阴雨，今年雨水更盛。湿哒哒的天气很让人烦闷，阳台上晾的内裤好几天了，馊了，也干不了。

老张一个老H城人都难以忍受，而他身后，坐着B市煊赫有名的陆氏集团最年轻的接班人。这会儿来H城，听说是工作调动，陆氏老总有意栽培，来南方市场最广大的城市——陆氏东部分区任CEO。

可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今日雷暴雨，小陆总还从市区往郊区赶呢。

“嗨——”等雨小一些时，老张正要踩油门加速，忽然视线闯入一抹白色。

“你琴死哇！不要命啦！”

陆钰没料到老张突然踩刹车，惯性冲击使腿上的电脑砸在了手腕上，并不设防，力道不小。陆钰活动着手腕，顺着老张的视线撇了眼窗外，似乎有只白色的风筝，轻飘飘吹走了。

并不在意怎风筝怎样，陆钰收回了目光。

“开吧。”

老张自觉聒噪，瞄眼后座，心中只觉身后的男人神秘得很。

目的地在青虹村二十一组，二十一号，房子不算多旧，两层小楼房，带一个院子。

到时雨已经停了，老张下车，跟随行的人将大大小小的礼品物品搬下车。回头看陆钰，他正依靠在车窗边通电话，修长手指压在窗沿上，有意无意地轻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声音，似乎和陆总通电话的是个女人。

老张心里微妙着还没多久，耳边传来了车门阖上的声音。

男人迈着长腿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了一阵凛冽的风，让人瑟瑟发抖，这大夏天！

老张跟着男人进了院子，交织在空气里的矛盾感扑面而来。院子不怎样新，但内里陈设一应俱全，角落有盆栽绿植，墙上还爬着纵横交错葡萄藤，下面有秋千，一张小方桌，两只竹编椅。

看院落内陈设，主人应是极爱生活的。

然而绿植枯死了，葡萄藤结了蜘蛛网，地上的青苔显而易见。就连廊下晾着的衣服也干枯枯，灰蒙蒙，一副抽干了精血的模样。

正想着，略一抬头，看见一个女孩儿站在楼上长廊处，低低地扎根马尾，皮肤很白，鹅蛋脸，有着南方姑娘特有的水灵。只是看起来脸色冷冷的，可下一瞬间，女孩儿消失在长廊里，随之而来的是咯吱咯吱下楼声。

小姑娘下了楼，脆生生地站他面前。眉目清秀得很。

晃神的功夫，陆总已经跟着小姑娘进了客厅。

宋荨估摸着时间，提前烧好了开水。沏好了茶，住在隔壁院子的叔叔婶婶两人过来了，都是老实巴交的人，难免拘谨，但毕竟要撑场面，稿子提前背了，纵然这会儿结巴得劲，气势也要拿出来。

“我大哥是我们宋家这代唯一一个高材生，死的可惜啊。交大毕业，为人老实本分，勤劳善良......”

又拿宋荨说事：“我们囡囡就不可怜啦？从小没个妈，我大哥一手拉扯大，眼看日子好起来，出了这档子事——还在上高中，没成人呢，不久前给她爸出事，眼睛哭的那个肿......”

“读高中，马上读大学，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终于切入正题，宋荨全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会儿终于抬眼。

她注意到一双交叠的长腿，西装裤裁剪合身，更显修长。她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腿，盯着看了很久，久到双眼失焦都不曾察觉。再回神时，毫不意外地跟腿的主人四目相对。

宋荨脸颊“唰”一下红了，一下错开视线。

匆匆一眼，宋荨没敢看清那人的眉宇。只知道那是个不常笑，个子很高，腿很长，眉目很冷，长相很......英俊的人。

助理许明表示对宋义山遇难深感同情，“慰问金事宜有律师在跟，这您大可以放心。宋小姐的情况家里的老夫人是了解的，一直想见一见，宋小姐您有时间和我们去趟B市？”

“哪儿有空，”叶秀琴忽然搭腔，讪讪地笑，“我们囡囡不是读高二呢，后天就要开学了吧？哎，马上高三啦。”

许明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那宋小姐的监护权？”

两夫妻异口同声：“都是一家人，我们自己家都有儿女的，当然都一块疼。”

几人又在客厅坐了会儿，陆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路过西厢房，窗户敞开着的，床沿上摊着几本书，英文报纸盖在上面，纸张皱巴巴的，看样子像不久前雨水洇湿的。

天空又飘起了雨丝，陆钰抬手，正要关窗，余光瞟到匆匆赶来的人。

宋荨匆匆赶来，有些急，跑的气喘吁吁，白净水灵的脸蛋也沾了些绯红，见高个男人站在自己卧室前，一懵，顺着他半抬的手看过去，目光落到半旧木窗的斑驳痕迹上，脸一红，立即搭上了窗户。

回去的途中，陆钰问宋荨：“喜欢看报纸？”

宋荨说是：“一直有看报的习惯，小时候爸爸只要闲下来，就会带我看，看书，看报纸，看新闻。”

即便陆钰不回头，也明白宋荨故作寻常里的几分落寞。他未戳破，接了话题，自然地聊下去。

陆钰走后，宋义海与叶秀琴帮忙着清点礼品，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礼数周全应有尽有不说，价格也昂贵。前前后后忙了有小半个小时。

宋荨不懂这些，父亲在B市工作，她在H市市重点读书，放假了在伯伯婶婶家吃，都是一家人，东西都搬到隔壁院子了。

学校开学不久，就需要交学杂费与书本费。宋荨读的高中是H市最好的高中，私立学校，管吃管喝，环境好，教师资源也好，那会儿宋义山刚调到北京，没落户，宋荨还得在H市读高中，怕委屈了闺女，一年十万起的私立咬咬牙也上了。

现在这个关头，学费倒是难住了宋义海跟叶秀琴夫妻两。

二伯二婶有两个在读小学的孩子，手头不算多宽裕，宋荨想，父亲这几年每年都在二婶那儿存生活费，她花销不多，应当剩下不少，秋学期四万八的学费应该能凑出来，等慰问金下来，下半年也应该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宋荨在餐桌上和宋义海叶秀琴两人说起了这事。

宋义海埋头扒饭，倒是叶秀琴“哎”了两声，支支吾吾说晚上找给她。

宋荨回去等了两宿，周日要去学校时，也依旧没见叶秀琴有动静，像忘记了这件事，她又开口，“婶婶，你把我学费放哪儿啦？爸爸去世这些天脑子都是懵的，记性也不太好了。”

叶秀琴抹了把袖子，尴尬地说：“囡囡等等婶婶好不？你也知道，咱们家穷，弟弟妹妹都要吃饭，你二叔做生意又赔钱，手头紧啊，五万块钱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

宋荨点头，回去时，叶秀琴还多塞了宋荨两百块生活费。

学校催得紧，宋义海和叶秀琴一拖再拖，从七月到正式开学的九月，五万块硬是没见个影。

宋荨放弃了和叶秀琴掰扯这些年在她这里，她到底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钱，两个月过去了，真想拿早拿出来了。再拖下去学校考试都不让她上课了。

“婶婶，我现在真的凭自己没办法凑齐学费的，这五万就当您借我的行不？”

宋荨话才问出口，宋茗大哭跑进院子里，嘴里哀嚎着“爸爸”“摔了”。

正好这个节骨眼上，宋义海摔断了腿，看病就花了不少钱，叶秀琴请假照顾两周，又是两周的工钱。宋荨平时也会帮忙煲汤送过去，不提钱还好，但凡提到钱，夫妻两都出奇沉默，每到这时候，宋荨心里就发凉。

终于在一天午后，吃完午饭，宋荨收拾着碗，叶秀琴捣了捣躺床上玩手机的宋义海，夫妻两叨咕了会儿，将宋荨叫到面前，宋义海有些不好意思，试探地问：

“囡囡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学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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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