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令狐朝从边上拿了一支细细的竹枝,在地上指着:“人的脖颈处血管粗且多,刘悦吟所受的致命伤深达一寸七分,血必定是当即就喷溅而出,像这样。”
在地上用石灰画出的刘悦吟尸体位置前侧,暗红的血迹从那一点喷射出去,在地上,旁边的椅子,茶桌上呈现出很明显的喷溅状。
但在地上除了这样喷溅的血迹之外,还有从高处滴落的圆形血滴。
令狐朝手中的竹枝指向那几块圆形血迹,说:“起初我以为这是从凶手刀上滴落下来的,但你看这里。”
暗红的血迹在地上滴出了一道很长的距离,刀上就算沾了再多血,也不会滴出这么远的。
“还有,你看这个。”令狐朝拉着他到了廊下,廊下仍有滴落下去的血迹,似乎指向什么方向。
宋准眉头微蹙:“这……是?”
令狐朝在手上沾了些水,找了一块干净的地面,说:“如果我是凶手,当我身上在流血的时候,站在原地,血直直滴落,就会在地上滴出圆形的痕迹,像这样。”
他手上的水滴在地上洇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周围还有一圈长度一致的触角一般的痕迹。
“但如果血是在走动的过程中滴落的,就会像这样。”
他重新沾了些水,开始向前走动,水滴周围那触角一般的痕迹变了长度,稍长一些的触角指向了他走动的方向。
宋准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地上的水痕,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令狐朝,对上了他的眼神:“令狐兄,所以……”
“所以,这个凶手一定是第一次杀人,也不是专业的刺客,我们从前受了伤是要把伤口扎住才能离开,否则若在逃跑途中有血滴落,即使只有一滴血,也能指示逃跑的方向。”
他甩甩手,在衣裳上拍了拍,又说:“方才我已经看过了,凶手杀完人,还在主厅停留了一会儿,才往后院走,从后院的矮墙上翻出去的,不过矮墙外我还没出去看过。”
“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宋准说着便顺着血迹的方向追到了后院矮墙之下,翻出墙外后不多时,令狐朝也跟了上来。
“知道杀了人该怎么逃跑吗?”他说。
“啊?”
他指着地上的足迹道:“如果是我,杀了人会尽量从房顶上走,或者贴着墙根走,少留下一些痕迹。不过这个凶手看起来并不太懂这些,这个鞋印……”
顿了顿,他又说:“身长六尺五寸,穿的普通布鞋。”
“令狐兄,那个罗瑞,似乎也差不多这么高啊。”
“这么高的人多了去了,他不是没有作案时间吗?你再去问问那些仆人吧,把稚言给我叫来,我们去追一下这个痕迹。”
“嗯,好。”
回了庭院里,柳晏正和几个仆人相谈甚欢,才没多久,他就跟那些人混熟了,属实是厉害。
宋准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令狐兄叫你去后墙外面陪他追凶手的痕迹,别聊了。”
“哦,好。”他答应着,又对那些仆人笑笑,“改日有机会去茶馆喝茶,我请客哦!”
那几个仆人也对他笑了笑,转头看到一脸严肃的宋准,又都收敛了笑意。
“你们杜管家有多高?”宋准问。
“约莫有六尺五吧。”一个仆人如是说,其他的仆人也都点头附和。
听到这个答案,宋准心中便更加确认了凶手就是杜管家,他又问:“给我详细讲讲你们库房帐册失窃的事情,越细致越好。”
那些仆人们说,最早发现账册遗失的是刘悦吟。
因为开春了,不少小姐邀她同去郊游赏花,她要去库房拿首饰和布匹,找帐房要账册记录时,却找不到账册了。
账本丢失并非小事,她将此事告诉了她母亲程夫人,程夫人却直接叫来了杜管家,二话不说就是叫人掌嘴,杜管家不明所以,但主子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只能受着。
掌了嘴,程夫人才问他库房账册去了哪里,但账册并不是杜管家管着的,他只能照实说他不知道,谁承想又挨了几十个嘴巴。
刘震当时从边上经过,看到杜管家在掌嘴,只问了句是怎么回事儿,听说是丢了账册,他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自那以后,杜管家一连好几日都是郁郁寡欢的,瞧着人像是没了心气儿一般,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仆人们说,杜管家虽然是下人,却也是有骨气的,他在刘府二十年为奴,从未做出对主人家不利的事情,如今却被主人家以这样的由头责罚。
他那几日常唉声叹气,说想辞了这差事回家去。
听到这儿,宋准又问:“你们可知道那杜管家的本家在何处?”
“仿佛是城外十里杜家村的,早些年媳妇儿病死,家里也就剩下他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儿子了。”
“行,你们都回去待着吧。”
说罢,宋准便又带人赶往城外的杜家村,在村头遇到了几个孩子,向他们打听杜管家的情况,却不想他从未将他在刘府做事时改的姓名给村里人说起过,而宋准一行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打听了半天,一无所获。
最后就只能返回城里,先从别的线索下手。
令狐朝在衙门停尸房里给死者做复检,宋准便去停尸房里填写这两次验尸的格目,写完了还需送去州府的。
令狐朝脸上蒙着帕子,仔细验看尸体上的每一处细节,刘震和程舒香因为是中毒身亡,还需要剖腹检验,他便叫宋准站远些去。
宋准哦了一声,挪到门口去远远瞧着,刀片在刘震上腹划出十字,看见暗色的血顺着伤口流出来,他便皱紧了眉头。
许久,令狐朝将那两具尸体都缝好,在边上焚了些艾叶苍术,打水洗了手,对宋准道:“惟衡,他们在生前都吃过同一种东西。”
“是什么?”
“分辨不太清了,看着像是一些肉粥。我想应该是厨房做的宵夜,老两口便都吃了,毒很可能就是下在了那粥里。”
“可我们在现场并未有见到碗碟一类的东西啊,也没有碎片,难道是凶手在看到他们毒发后又收走了碗碟吗?”
令狐朝点点头:“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倒还有些疑问。”
“令狐兄但说无妨。”
“我在想,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会怎么做。我要杀这一家三口,既然我都准备好了毒药,为什么不直接下给这三人?为什么还要和刘悦吟起争执,还伤到自己留下线索?这不太对。”
宋准思索了一下,道:“那如果说是因为他没把握让刘悦吟吃下有毒的夜宵呢?”
“不可能。”令狐朝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就算是没把握让她吃下去,也可以把药下进水里,或者焚进香炉里,想下药,怎么都能下,怎么都比用刀割颈来得容易。”
“所以令狐兄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和刘悦吟有仇?”
“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她一个深闺女子,能跟别人有什么仇?如果凶手是杜管家,她干了什么事儿能让杜管家对她有这么大的恨意?”
“这个我就不好说了,去问问那些仆人,还有她的丫鬟,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
宋准应声,便拿上记簿去找那些仆人丫鬟。
刚一进刘府大门,就看见柳晏还在那儿和仆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旁边几个看守的捕快也都凑近了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知道是多有趣儿的事儿。
“聊什么呢,这么入神。”宋准语气严肃地问了句。
那几个捕快一听宋准的声音,立刻站直了身子,柳晏抬起头来看他,露出个十分好看的笑:“哎,惟衡,晦言那边怎么样了?”
“查到些事情,来找人证。”他问那些仆人,“昨日夜里你们府里厨房是否做了宵夜给你们老爷太太送去?”
仆人们都摇摇头,道:“我们老爷太太从不吃宵夜的,昨夜厨房也没做什么吃的。”
宋准闻言有些疑惑,若不是厨房做的,那便只能是外面买来的了,可两个从不吃宵夜的人,为何突然又买了宵夜呢?
这么想着,宋准便让人去找附近夜里仍卖粥的店家,拿着柳晏所绘的杜兰德的画像询问昨日夜里买粥的人是否有和杜管家特征相似的。
这么一打听,还真的找到了那个店家,据店家所说,来买粥的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和画像上的杜兰德长相十分相似。
“是杜兰德的儿子!”宋准瞬间便反应过来,既如此,那么凶手便就是管家杜兰德无疑了。
于是,宋准便立刻回衙门写告示,将画像与其一并张贴出去,送了文书去周边各县和州府请求协查。
他也在攸县仔细勘察了所有客栈和酒楼,大有掘地三尺的意思。
但搜寻了几日下来都毫无所获,杜兰德和他的小儿子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柳晏也派鬼樊的人去帮忙找过,也同样没有消息,他便对宋准说:“依我看,这都找不到人的话,要么是他们跑到了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要么,就是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还带着不少钱财,为什么会寻死?”宋准问。
“那就是进深山老林的时候意外死的呗,人命多脆弱啊,嘎巴一下说死就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
宋准沉默了,但仔细一想,柳晏说的也不无道理,他们就差把攸县翻过来找了,哪怕是找只猫找条狗也该找到了,这样毫无所获,或许真有可能是……死了。
所以在有人报案说在自家田里发现两具尸体时,宋准并无太多惊讶,去医馆拽着令狐朝就往报案人所说的田地里去。
那处田地在城南外凤凰山的山脚,不远处就是密林,能开垦出来种田的土地并不多,尸体就被草草掩埋在地头,报案人在这处挖排水渠时,挖到了这两具尸体。
宋准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日头正盛,虽是仲春,却也有些蚊蝇开始绕着那处飞了。
令狐朝叫人围起围挡,绑上篷布,将尸体都挖出来,他在一旁焚上了苍术和艾草,又熏了些驱蚊草驱散那些蚊蝇,这才戴上手套围上面巾,叫宋准随他去记录。
宋准见这些场面见多了,渐渐也能受得住了,到了近处一看,这两具尸体,竟都身首异处!
“令狐兄,这……”他瞪大了眼睛,拿着记簿和笔的手微微颤抖,那尸体的头都被切下,面部不知被什么砸得血肉模糊,已经辨不清模样,身体上也有些伤,干涸的血混着泥土,糊在皮肤上。
令狐朝也是一皱眉,说:“别怕,无妨。还同从前一样,我说什么你便记什么就是。”
“好。”宋准点点头,拿着记簿站在一旁,等令狐朝验看。
“记,死者男,身首异处,死亡约有五日。面部被他物击打,面容难辨,年龄约四十。颈部断处刀口皮肉平整不卷曲,肩颈骨不耸,皮不脱,是死后被砍落的。”
“记,七窍验,死者鼻梁骨骨折,额骨破裂,双目、口唇已不可辨,双耳有擦伤。”
“记,四肢查,死者左前臂有斜向刀伤一处,长两寸三分,深一分,右臂完好,双手完好,但指甲青黑色,疑中毒而亡。前胸腹完好,双腿完好,双足完好,脚趾甲同样青黑色。”
“记,死者后背部有擦伤,疑拖拽导致。”
说完这些,令狐朝起身转向另一具尸体,报道:“记,死者男,身首异处,死亡约有五日。面部被他物击打,面容难辨,年龄约十五。颈部断处刀口特征同上,为死后断颈。”
“记,七窍验,死者鼻梁骨骨折,额骨完好,双目、口唇不可辨,双耳完好。”
宋准记到这儿,突然问道:“令狐兄,这二人的死状是一样的?”
令狐朝淡淡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眼下去接着验看尸体:“不要打断我。接着记,四肢查,死者双臂完好,双手完好,指甲青黑色。前胸腹完好,双腿完好,双足完好,脚趾甲青黑色,疑中毒身亡。”
“记,死者背部有擦伤,疑拖拽导致。”
他说完了这些,又从药箱里拿了银钗来从断颈处伸入了两具尸体的喉管,又以湿纸封住周围,才站起身对宋准道:“是一样的死状,往后我验尸的时候你不要在中间打断。”
“抱歉,令狐兄。”宋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道,“看年岁和身形,这似乎就是杜兰德和他的儿子啊,只是这面部都已经成这样了,如何能辨认呢?”
令狐朝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只能看看稚言能不能给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