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个安稳的年,开春后,攸县县令任期届满,升迁至潭州做通判去了,他原本就是进士出身,又是清河崔氏,仕途自该是一帆风顺的。
只是他一走,县令之位空了下来,听说吏部指派的新县令是从岭南右迁而来,姓许。
岭南到攸县路途遥远,少说也要半月才能上任。
这半个多月,县里的事物便都压在了县丞和宋准这个县尉身上。
县丞日日都要出去视察春耕,宋准除了每日巡逻练兵之外,也要处理县里的各种文书,忙得脚不沾地,每天一回家倒头就是睡,和令狐朝柳晏都说不上几句话。
直到二月底,那位姓许的县令和第一场春雨一起到了。
许县令清晨到任的时候,宋准正在演武场练兵,忙活大半日,到了下午回衙门的时候才终于见到了他。
他正在堂前和县丞说话,远远的,宋准一看清了那张脸,便愣在了原地。
“哎,宋县尉,回来得正好,这位是新到任的县令许策。许县令,这位就是我们县的县尉宋准,去年捣毁了城外好几个匪窝,实在是年少有为啊。”
宋准依旧愣在原地,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许县令抬起头看他,露出个十分和蔼的笑,他这才冲过去在许县令面前行了大礼:“县尉宋准,见过许县令。”
许县令笑了笑,对县丞说:“县丞,您方才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多谢,我想再问问宋县尉些事情,您先去处理您的公务吧。”
“好,那下官便不叨扰了。”县丞一拱手,便离开了。
“许夫子,怎么会是您!”县丞甫一离开,宋准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问,眼里都是激动难耐。
许策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哎呀,长这么高这么壮了,你的那些功绩我可都听说了,可真不错,一点儿没辜负老卫的教导啊!”
“学生不过误打误撞,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夫子,您怎么会来了攸县呢?”
“吏部下的文书,听说是李丞相授意的。朝廷怎么安排,我便随他们去。我从前听说,你不是在临安出的仕吗,怎的会来了这地方?”
宋准叹口气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便被贬到此处了。我倒无妨,夫子这些年在岭南可还好?我瞧着您轻减了不少,可是那边有苛待您?”
“哎,岭南那地方,谁去了都会轻减的。”许策看着宋准的脸,满眼的欣赏,“我听县丞说,你如今有几个很可靠的好友?是出身何处?”
“是。都是我在临安做县尉时认识的,一位叫令狐朝,是当时临安的仵作,如今在医馆做药师,另一位叫柳晏,如今在城中经营着茶楼。至于出身……”说到这儿,他有些犹豫,许策却笑着鼓励他往下说。
“不知道夫子从前是否听说过鬼樊楼,他们二人……从前都是鬼樊的刺客,柳晏如今是楼主,不过鬼樊现在已经不再替人做杀人越货的生意,他们都不是恶人。”
许策点点头,脸上却飞快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怀疑:“听说过,能让这样的刺客组织全都金盆洗手,你的这两位友人也确实很有魄力。”
“夫子,既然说到这个,还有一事。”宋准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了起来,“令狐朝说,他在鬼樊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烧掉卫府,而他在任务完成之后便立即遭到追杀,我想,您在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再重新复盘一下当年的事情。”
“什么?你是说,卫府的大火并不是意外?”许策的表情瞬间严肃,说,“你那两位友人可在城中?能否带我一见?”
“在的,我如今与他们同住一处,午后他们便会回来,夫子若着急,我现在可去茶楼和医馆去寻。”
“不必大张旗鼓,还是等午后吧。老卫的事情不能在大众面前提起,你我都有一样的心,但此事还需低调处理。”
“好,学生明白。”
午后放了值,宋准便带着许策回了家,刚一进家门,就看见令狐朝在院子里举着个扫帚追着柳晏跑,嘴里还喊着什么“今天打不死你我就跟你姓”,吓了宋准一跳,柳晏更是在看到宋准的第一眼就飞扑过来躲到了他身后。
“晦言,我跟你说你不能这样的,我兢兢业业给你们做了多少事儿,你还想灭我的口?惟衡,你看看他,他怎么能这样!”柳晏抱怨着。
令狐朝歪头瞪着他,手叉在腰上说:“今天就算你再通人性,我也要把你绑到屠户家去,你……”
说到这儿,他看到了站在宋准身后不远的许策,有些心虚地眨眨眼问:“惟衡,有客人?这位是……”
宋准将柳晏从自己身后拽出来推到令狐朝身边,往后退了两步站到许策身边说:“令狐兄,稚言,这位是我老师曾经的同僚许夫子,如今上任攸县县令。许夫子,这两位就是我跟您说的令狐朝、柳晏。”
他们二人闻言,都十分规矩地行礼道:“令狐朝、柳晏,见过许县令。”
许策笑了笑说:“孩子们不必多礼。惟衡这小子都和我说了,你们帮了他不少忙,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长相也是一表人才。惟衡有你们这样的友人,我也能放心了。”
“许县令,进屋坐吧,正好一同吃个便饭,今日有好鱼。”令狐朝也笑着,将手里的扫把靠在墙边,冲宋准眨了眨眼。
宋准立刻会意,道:“是了许夫子,进屋坐吧,令狐兄的手艺很不错,您今日也尝尝。”
“好。那我便不与你们客气了。”
许策被宋准带着进屋坐下,柳晏十分殷勤地端茶倒水,规规矩矩地立侍在侧,俩眼睛却滴溜溜转着看宋准和许策说话。
吃过饭后,许策才向令狐朝和柳晏说明了来意,令狐朝说:“卫府的火是鬼樊派我放的不假,但我并不知道这一单是谁下的。稚言,你那里有记档吗?”
柳晏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我得去找找,不过五六年前的记档,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像这样的单子,对方一般不会亲自来下……我尽力去找找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许策又问令狐朝:“令狐公子,当年追杀你的人,你可曾看清他们的面容?或者他们身上有什么特点?”
令狐朝叹了口气:“唉,说来惭愧,当时的很多细节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人都蒙着面,我……并未看见任何一个人的面容。”
他脸上浮现出一些痛苦挣扎的神色,宋准在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无妨,令狐兄。”
许策也说道:“别难过,孩子。惟衡,要照这样说的话,很可能当初下单和追杀令狐公子的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势力。如今朝中有程氏,李氏,分庭抗礼,当初我与卫夫子等人是因为没参与党争,才遭此横祸。你说李相对你多有赏识,而我此次能离开岭南也有李相的授意,那我猜,这件事应该不是李氏所为。”
“那不就,只剩下程氏了?”宋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被其他人听到。
许策点点头,嘴上却说:“不能妄下定论。”
过了许久,柳晏带着一本账册回来了,他将那账册翻开递到许策面前,说:“许县令,这大概就是那年晦言接到的单子,对方没有留下姓名,却将银钱翻了倍,额外强调说要手脚利索的人去办,楼主就让晦言去了。”
“是的,我当时按他们所说,先点燃了马厩的马草,再去别处洒火油,在远处看着火势起来了才走,从临安北城门出去,一路往西凉的方向。出城门没多久就被追杀了,一开始人少,还应付得过来,后来追杀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受了伤,被逼到了一个悬崖上,掉下去了。”令狐朝说。
许策的眉头微微一皱,抬眼看着令狐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如此说来,他们一开始就是打定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身份的。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的卫府已经没有人,府中值钱的东西都在抄家的时候被查收干净了,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去烧一座空宅?”
“会不会是府里还有什么案卷之类的东西?”宋准压低了声说,“我记得那时候,夫子正为了一个什么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但那案子机密,连我他都没透露半个字。”
许策扶额思索了半天才说道:“我当时只是个右丞,那个案子我还无权过问,只知道当时皇上说要将罪犯凌迟之后头颅悬挂于城墙上以儆效尤,老卫不大支持这么做,他觉得此举只会使无辜百姓惶恐不安,并不能起到什么警示作用,或许在那时,皇上就开始疑他有不臣之心了。”
“这……”宋准听了这番话,目瞪口呆。
按理说,以卫诚被控的罪名,是不至于要将尸体示众且不允许家人和门生收尸的,难道说,就是因为他不同意将其他犯人的尸体示众,皇上就要将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吗?
似乎是猜出了宋准心中所想,许策点了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皇上才会下那样的命令。”
这时,在边上沉默了很久的柳晏突然说:“惟衡,能不能把当年的事情给我说说?我可以让人去打探消息。”
宋准看向许策,露出征求意见的表情,许策点了点头,他才将当年卫诚一案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柳晏和令狐朝。
那还是嘉定八年的时候,边境截获了一封密报,密报中暗指卫诚与金军勾结,出卖我方的布防和辎重路线,皇帝一怒之下直接就将人打入了大牢。
然而实际上在此之前,皇帝就早有疑心,能动用大理寺查证的案子,多半都是大案要案,涉及不少朝中势力,他们动不动就捻个错出来弹劾卫诚,三人成虎,时间久了,弹劾的人多了,皇帝真的开始觉得卫诚心怀不轨。
大理寺官员被控有罪,整个大理寺都要回避,不能参与案件调查审理,案子便交由御史台主理,刑部协同审查。
卫诚一被革职查办,朝中便有如墙倒众人推,不少官员纷纷出来弹劾卫诚,不过他们说的也并不都是什么严重过错,并不能对卫诚的案子造成实质的影响。
这时候,大理寺主簿程瞰出来指认卫诚收受贿赂,有包庇罪犯的嫌疑,还带了一个卫府的家仆出来作证,说那些钱财都以卫夫人嫁妆的名义存在后宅的库房内。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直接下令抄家,果真在卫府后宅的库房里找到了不在卫夫人嫁妆单子上的钱物。
虽然人证物证俱在,但卫诚依旧拒不认罪,原本碍于他从前的官职,是不能拷打的,但因他态度实在强硬,最后也还是打了。
他依旧没有认罪。
宋准在那个时候想办法进去看过他一次,他被铁链紧紧拴在刑架上,身上的囚服被血浸透,成了红褐色,整个人形如枯槁,遍体鳞伤,头发散乱着,像枯黄的蓬草。
听到宋准在唤他,他抬起头,很是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阿准,你来了。还有……两年,你就要及冠了,但老师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还没给你立……字,你既……来了,我便为你择个字吧。”
当时的宋准扑在牢门上,泣不成声,想将手从门缝中伸进去,却离卫诚那样远,仿佛隔着天堑。
“允执阙中,惟精……惟一。惟衡二字,你觉得……如何?”卫诚笑着,可宋准看着那笑,却心如刀割。
他又说:“为官一生,我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看着你长大成人,我也……对得起你父亲。从今往后,你若为官,必要公正清廉,为民请命,听见了吗?”
宋准飞快地点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再也没看清老师的脸。
狱卒来催促他离开,他起身对卫诚行了叩拜大礼,礼还未行完,就被狱卒拉走了,卫诚在他身后,用尽了全力喊了一声:“惟衡!莫愁前路!”
不知道是为什么,宋准去看过他没几日后,便传出他已经认罪的消息。
原本这样的案件要经过三司会审才到皇帝面前终审,但卫诚才刚认了罪,皇帝立刻就下令诛杀卫诚三族,将卫诚的尸体悬于菜市口,十年不许人收尸。
除此之外,平时与卫诚交好的大臣,也都被贬官,就比如许策,当时是正七品大理寺右丞,卫诚被处斩之后就把他他贬到了岭南一个小县城里去做县令,任期满了这才被李相调来了攸县。
说完这些,宋准的声音有些哽咽,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台上柳晏养的三两只促织在断断续续叫着,和窗外的虫鸣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