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升上正上空时掌心下的脉搏,彻底停了。
陆景行的臂弯像铸了铅似的沉,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对方早已失了温度的手腕。
陆景行低头,额头抵着对方的发顶,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良久,他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闭上眼,掌心的灵力骤然翻涌,竟带着一股逆乱天地的霸道。
周遭的气流开始倒卷,烛芯的火苗往回缩,落在地面的尘土竟缓缓升空,一切都朝着时光倒流的方向奔去。
他分明能感觉到识海深处传来的刺痛,那是天道预警的征兆,是逆转时间必将引来的天劫预兆,可他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只要能回到过去,能在悲剧发生之前拉住那个人的手,能再听一次对方笑着叫他师父,就算要他承受万雷噬身之苦,就算要他从此与天道为敌,他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灵力裹挟着两人撞进时光缝隙的瞬间,陆景行只觉得周身像是被万千利刃撕扯,识海轰鸣得几乎要炸开,连怀中人的轮廓都在光影里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早已没了章法,昨日檐角的冰棱与往日庭前的桃花交叠,烛火的明灭与落日的余晖错乱闪现,连耳边的声响都成了混沌的杂音,有从前那人煮茶时的轻响,有方才屋内死寂的沉默,还有天道预警的闷雷在云层后滚动。
陆景行闭着眼,凭着心底那股执念锚定方向,他不要回到太远的过去,只要能多那一点的时间,就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的撕扯感骤然消散,耳边的杂音也渐渐清晰,时光终究是被他拉回了从前,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的云层正悄然凝聚,一股厚重的威压缓缓落下天劫的脚步,并没有因为时间的逆转而停下。
桂花香顺着半开的窗缝飘进来,落在青砖地上,也落在廊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上。沈清晏脸蛋沾着点桂花碎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沈南衍手里的白面馒头,小手指犹豫了半天,终于轻轻戳了戳对方的胳膊,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沈南衍比他高小半个头,指尖还沾着方才帮厨房择菜的草屑。
他见母亲没注意这边,立刻飞快地攥紧手里的馒头,用没洗干净的小牙咬着馒头边,一点点往下撕,白面馒头是家里难得的吃食,母亲特意留给他垫肚子的,可看着沈清晏眼巴巴的模样,他没半分犹豫。
馒头的碎屑落在手心里,他也顾不上捡,只凭着小手笨拙地将馒头掰成两半,还特意把肉馅多的那一半往沈清晏那边递了递,声音压得极低:“快拿着,别让我娘看见,不然她该说我了”
沈清晏眼睛一下子亮了,赶紧伸过手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半块温热的馒头,指尖碰到沈南衍的手,还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他凑到沈南衍耳边,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然后就攥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嘴角很快沾了圈白面,模样憨态可掬。
沈南衍看着他的样子,自己捧着剩下的半块馒头,也跟着笑了,连嘴里淡淡的麦香都觉得比往常甜了些。
沈南衍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指腹蹭了蹭嘴角的面屑,忽然凑到沈清晏耳边:“清晏,后院西角的酸枣树该红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我摘给你吃?”
沈清晏正捧着空了的掌心发呆,听见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似的,忙不迭地点头,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连带着发间沾的桂花都跟着晃了晃。
沈南衍见状,当即拉起他的手,悄悄往院门口挪。他不时回头瞥向廊下缝补的琳清月,见母亲正低头理着丝线,脚步愈发轻缓,带着沈清晏溜出院子,还反手轻轻带上门。
村头晒谷场空阔,几个少年正围着踢毽子,见沈南衍牵着沈清晏过来,原本喧闹的声响骤然停歇。扎羊角辫的姑娘忘了捡掉落的毽子,拉着同伴往后退,眼神满是怯意;另一个少年干脆转身就走,含糊喊着“娘”,转眼消失在巷口。
沈清晏攥着沈南衍的手紧了紧,眉头微蹙。他不懂众人为何见了自己就躲,只觉那些避开的目光像小石子般砸在身上,闷得发慌。
他抬头看向沈南衍,刚要开口问,不远处就传来粗哑的喊声。
是村里的恶霸王虎,叉着腰站在老槐树下,见了沈清晏,脸上堆起凶相,扯着嗓子喊:“喂!那个灾星!谁让你出来的?别靠近我们,免得把晦气沾过来!”
这话像惊雷炸在耳边,沈清晏虽不懂“灾星”的意思,却辨得清语气里的恶意,身子下意识往沈南衍身后缩,眼眶瞬间泛红。
沈南衍脸色骤沉,将沈清晏往身后护得更紧,抬头瞪着王虎,刚要开口反驳,见沈清晏眼底水汽渐浓,似要落泪,心下当即一紧。他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清晏不怕,”沈南衍声音放得极柔,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他说的都是胡话,作不得数,我们不跟他纠缠,我带你去摘酸枣。”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沈清晏的后背,眼神却越过沈清晏的肩膀,冷冷扫向王虎:“王虎你…”
话音未落忽闻“啪”地一声脆响,一根手腕粗的青竹棍精准落在王虎臀上,力道迅疾,带着破空的轻响。王虎吃痛,当即“哎呦”一声跳起身,双手忙不迭捂向痛处,疼得额角冒冷汗,刚要转头发作,瞥见来人模样,到了嘴边的粗话竟瞬间噎在喉间,气焰折了大半。
陆清竹立在晨光里,一身月白绫罗裙绣着银线缠枝纹,腰束素色锦带,发间簪着支碧玉簪。
她手中仍握着那根青竹棍,棍身还泛着新鲜的竹痕,见王虎看来,当即双手叉腰,柳眉微竖:“王虎!好大的胆子!前番你抢李老丈的粮米,被里正教训还未记牢,今日竟又在此欺辱旁人!”
王虎捂着屁股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连头都不敢抬。
谁不知陆清竹是镇国将军的唯一的女孩,自小跟着将军学过拳脚,去年他聚众闹事,便是被陆清竹三招制住,丢尽了脸面。
此刻屁股上的痛感阵阵传来,他哪里还敢硬气,只嗫嚅着辩解:“陆、陆小姐,误会!都是误会!我并未欺辱人,只是……只是与他们说两句闲话罢了。”
“说闲话需得恶语相向,唤人‘灾星’?”陆清竹上前两步,手中青竹棍轻轻往地上一点,发出“笃”的轻响,目光先扫过沈南衍护在身后的沈清晏,再落回王虎身上,语气更沉,“这凛城的规矩,何时容你这般横行霸道?今日我饶你一次,若再让我见你寻他们二人麻烦,下次便不是打臀这么简单,定要将你送去官府,治你寻衅滋事之罪!”
王虎听得浑身一哆嗦,疼意混着惧意,再也不敢停留,捂着屁股连连点头:“小人知错!再也不敢了!”说罢,转身一溜烟窜进巷尾,连掉在地上的粗布帕子都忘了捡。
陆清竹望着他的背影轻哼一声,才转身看向沈南衍二人:“如今城中不比往日,国师前日已在城门口贴了告示,放话你们……还是少在城中乱走为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落进耳里,沈清晏藏在沈南衍身后的身子顿了顿,随即轻轻挣了挣,从沈南衍臂弯下探出完整的脑袋。
他眼底的怯意还未完全褪去,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汽,却睁着一双澄澈的眼望向陆清竹,声音软乎乎的,满是疑惑:“为何?我们只是出来摘酸枣,没有做坏事”
陆清竹被这话问得一噎,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眼神下意识飘向别处,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总不能直说,国师称沈清晏命格特殊,恐引动灾祸,让村民尽量避开,甚至不许他们随意出来吧?
她张了张嘴,刚要找些委婉的措辞,沈南衍却率先往前迈了一步:“知道了,多谢陆小姐告知。我会带着清晏尽快回去,往后也不会随意出来叨扰”
见沈南衍牵着人转身便要走,陆清竹心头一急,连忙上前两步,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辩解的意味:“沈公子留步,我并非那个意思!”
沈南衍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侧过脸看向她,神色依旧平和,并无半分怨怼:“陆姑娘不必多言,我知道。你肯特意告知此事,已是好意提醒,这份心意,我与清晏记在心里,也谢过姑娘了”说罢,他轻轻攥了攥沈清晏的手,示意他跟上。
沈清晏被他牵着,走得慢了些,还忍不住回头望了陆清竹一眼,眼底仍藏着几分未散的疑惑,却也乖乖跟着沈南衍往前,没有多问。阳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入巷口的树影里。
陆清竹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手里还残留着方才握竹棍的触感,嘴角轻轻往下撇,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风卷着巷口的落叶飘过脚边,她轻声呢喃,语气里满是无奈:“唉,这世间的谣言,最是无形,却也最能压死人啊……”
她虽出身将军府,能护得两人一时周全,却护不住他们避开满城的流言蜚语,更护不住沈清晏那颗澄澈的心不被恶语刺伤,这份无力感,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沈南衍牵着沈清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脚步也比来时快了许多,青石板路被两人的鞋尖踏得“哒哒”响,方才陆清竹的话、王虎的恶语,还有村民躲闪的眼神,像一团乱麻缠在心头,他只想着早些带清晏离开这是非之地,竟忘了顾及身边人的脚步。
“哥哥,你走慢点……”沈清晏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急促的喘息,他小跑着才能跟上沈南衍的步伐,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攥住了沈南衍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话像一盆凉水浇醒了沈南衍,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沈清晏。
只见沈清晏额角沾了层薄汗,脸颊泛红,呼吸也有些不稳,一双澄澈的眼睛正仰头望着他。
沈南衍这才发觉自己失了分寸,心头一阵愧疚,刚要开口道歉,却见沈清晏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忽然皱起眉头,神色变得慌乱起来:“哥哥……你怎么了?”
沈南衍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不知何时湿了眼眶。他连忙别过脸,抬手用衣袖飞快拭去眼角的水汽,再转回来时,只对着沈清晏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没事,是哥哥走得太急了,没顾上你”
他说着,主动放慢了脚步,还轻轻调整了握沈清晏的力道,不再那般紧绷:“咱们慢慢走,不着急,路上若是累了,就跟哥哥说,咱们找地方歇会儿”